郁树在海伦的床边站了会儿,看她睡得很安然,自己也洗漱一番,爬到安娜的床上,睡了。等他醒来,天已大亮,但有些阴沉,凛冽的寒风从敞开的窗吹进来,正好吹拂着他的脑袋。他看到海伦仍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不知是好了还是坏了,为了确认其好坏,以及顺便关上窗户,他犹豫了一会儿,决定降至地板走一遭。他先关了窗,而他正想摸摸海伦的脉搏的时候,却发现床上躺着的不是海伦,而是安娜。如此看来,他想,海伦果真是好了。他拿起安娜放在枕边的儿童手表瞧了一眼,发现时候已不早,但为了不致烦扰安娜的睡眠,他又蹑手蹑脚地钻回余热未消的被窝里。他很快地睡着了——对于嗜睡的人而言,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他做了个梦,梦到自己正在攀登雪山,心里快活极了。随后,他登上高地,眼前是一片茫茫雪原,积雪覆盖着房屋,把屋檐压得很低;很多人在滑雪,有人从山坡上俯冲下来,腾到空中,转了几个圈,又落在雪地里。后来,他发现自己只穿着内衣和短裤,冷极了。突然,有人一下子抱住了他,但他看不清此人的脸。他猛地回头,却醒了过来。他一睁眼,便看到安娜。她正把一条毯子铺展到他身上。
“哦,我吵醒你啦,”安娜小声地说,生怕吓到他似的,“对不起,我不知道今天会突然降温,让你受冻了。”
“啊哈,没什么的,”郁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发说,“我睡太久了,而且这里很暖和……我想,你一定还想再睡会儿吧。”他说着便把安娜揽在怀里,又把衾被和毯子盖到她身上。“我刚才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去爬雪山了,”他说,“要不这样,我们到旁边那座雪山上看看吧,据说有缆车上山……”
“不行,外面下雪了,已经封山啦。”安娜在他耳边说。
“下雪了,”他喃喃地自言自语道,“……怎么会突然下雪了呢?”他朝窗户看了眼,但窗帘被拉上了。“对了,海伦好些了吗?”他问。
“海伦?”安娜怔了一会,又恍然大悟过来,“哦,海伦已经去上班了……嗯,海伦,真有意思!”她品味着希腊姑娘的名字,不禁笑了起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安娜。”
“和昨天一样。”
“那我们再睡儿吧。”
“嗯。”
话虽如此,他们并没有睡着,只是安静地躺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对方,不知所以然的样子。
“我们还是去吃饭吧,”安娜摸了摸郁树的胸脯说,“我有些饿了。”
“哦,当然啦,我早该想到的,我也饿了。”
话虽如此,他们并没有立即起床,而是继续安静地躺了好一会儿,只差一丁点儿就睡着了。
外面的世界果真在下雪,但下得不多,和雨混在一起,时而雪多些,时而雨大些。雪山上面就完全不同了,顶上裹着一大团造雪的迷雾,又像个巨大的漏子似的,白茫茫的雪已经从山顶顺着山麓蔓延到了半山腰,似乎随时都有发生雪崩的可能。在这样阴天潮湿的天气里,他们没有出游,也不想出游,即便天公作美,他们也只想着睡觉。于是,他们满足食欲之后,便立即返回那栋从城墙延伸出来的平房了。
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在这样天寒地冻的日子里,他们竟没有双双躺到被窝里互相取暖,而是双双坐在人家海伦的床上,玩起了一种连小孩子都不稀得玩的把戏,并且玩得不亦乐乎。天晓得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鬼晓得这把戏跟月老是否有些联系,总而言之,安娜确实从哪个旮旯里翻出了一条红线来,又将其首尾相连,纠缠于十指之间,使其拉伸之后呈现出一定规则的图案。这个游戏的要义就是将缠在对方手上的红线一下子转移到自己手上来,并且必须让拉伸的红线保持富有规则的图案。游戏的开头没有多少难度,郁树也能破解个中奥妙,但几多变幻,他就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了,因而每回都是他输。他猜想安娜肯定经常和海伦玩这种把戏,而他只在遥远的童年和其她女生偶尔小试几手。为此,他有些愤愤不平,尤其是看到安娜笑得前俯后仰,他就更气不过了。
后来,安娜似乎对胜利感到了腻烦,问郁树有什么好的提议没有。郁树抓住良机,提议玩一种简单粗暴的游戏:只消把一只手放到另一个人的手上面,下面的手进攻,上面的手闪避,打到就继续,打不到就换个位置。这样一来,郁树就能随心所欲了。他报仇雪恨之后,生怕安娜疑心他的动机,便装作反应迟钝的样子,让她也得逞几回。安娜对他倒一点儿不心慈手软,而且,她玩这个游戏可谓天赋秉异,反应越来越快,根本用不着郁树装模作样了。
他们不住地哈哈大笑着,直到把对方的手背拍打红肿了,郁树才提议换个玩法。终于,安娜想到了一个不用分出胜负的游戏:跟着音乐跳一种手舞。郁树对此一窍不通,安娜只好手把手地教他。他还算灵巧,很快就学有所成了。于是他们哼着小调跳了起来:他们的手时而像火烈鸟的脑袋那样转来转去,时而像蝴蝶那样绕着彼此翩翩飞舞,时而分开,时而黏在一块儿……在跳手舞的过程中,郁树发现安娜的手柔和而美极了,自己的手则粗糙难看,尽是些突兀的骨节。
“哦,天啊,我的老天爷!你们竟然……”海伦一进屋,就感叹道,“我还以为你们……说真的,我猜你们和我差不多……真是脑子有点儿问题!”她敲着自己有问题的脑袋说。
“你回来啦,海伦,”郁树急忙站起身来,有些摸不着头脑地说,“我们……我不知道……昨晚究竟怎么回事儿啊?我还以为你……你能告诉我吗?海伦。”
“哦,这还用问?当然是因为有病咯!”海伦一边脱去身上的白大褂,一边说,“我跟你说过,我是经常要发发疯的……不过谢谢你把我……背回来。”
“哈哈,不是背,”安娜笑着说,“而是扛回来的。”
“哦,你瞧,我们的安娜在吃醋呢。啊,亲爱的安娜,真是对不住,我也不是有意要发疯的,请你原谅我吧。”
“你为什么不去死呢?”安娜撇撇嘴说,“像你这样口无遮拦的人。”
“是啊,为什么不死呢?我倒是巴不得死了才好呢,免得搁这儿妨碍你们……对了,你们为什么不睡觉呀?”海伦坦率地提出了这个年轻都很好奇的问题,“趁我不在的时候……难道你们俩是性变态或是性冷淡不成?”
“或许已经做了,在这里,”安娜指着海伦的床单说,“总不能一天到晚都做这事儿啊。”
“哦,我的天哪!你们……”海伦望望安娜,又瞧瞧郁树,“我的床又不是……那里才是嘛,”她指着那个遮有帷幔的下床说,“你们不能上那边去做吗?毕竟……那里比较方便嘛。”
郁树听着她们说的下流玩笑话,不知该补充些什么细节。不过,他心里却有种美滋滋的感觉,尽站在一旁傻呵呵地笑着。
他们一整晚都在侃侃而谈,即便不全是下流的玩笑话,也多半是些无聊透顶的废话,或者坐在海伦的床上跳跳手舞,玩一玩牵红线的鬼把戏,困了就睡。安娜和海伦同睡一床,郁树独自享用安娜的床。次日仍是雨雪天,是海伦和安娜轮休的日子,但他们哪儿也不去,仍像昨晚那般度过,同昨晚一般快活,全然感觉不到无聊。
但是这天晚上,却发生了一件令郁树意想不到的事情,使他差点儿就结识了下床的那位神秘的姑娘。海伦给他和安娜的提议不是没有道理,那个用床单遮盖的下床的确有充当淫窝的功用。
事情发生在午夜以后,郁树早已熟睡。他感到床铺有些晃动,便醒了过来,然后听到下床有人在窃窃私语,不时发出咯咯咯的笑声。用不着细听,他也能听出是一男一女在下床耳鬓厮磨。为了核实事件的真实性,郁树狠狠地拧了一下自己的皮肉,结果疼得要命,差点儿喊出声来。他摸了摸额头,感到不可思议。他想起海伦和安娜说的玩笑话,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下床的男女确乎有可能在做那种事。他想起自己昨天早上(准确地说是下午)也和安娜躺在被窝里,便更加确信其真实性了。“两个有感情的健康男女躺在一起,是极其正常的事情,”他想,“人为什么要压抑自己的呢?这是毫无必要的。但是……也太放肆了吧,”他不禁感到委屈,“竟有人公然在舍里,在我旁边……安娜,海伦,”他往海伦的床上瞧了一眼,“她们都在宿舍里……难道他们不能上旅馆翻云覆雨吗?不行,我一定要问问他们,明早就问,可千万不能忘了。”他在心里提醒自己。
不多时,郁树听着他们呢呢喃喃的话语声,竟分不清是梦,还是幻觉了。朦朦胧胧中,他脑海里浮现出童年时期的印象。那时候,他家附近有条小溪,溪水一年四季都像玻璃一般清澈透明,村民都上那儿取水饮用。在一个巨大的卵石旁,有个水槽,水槽上时常停留着几只色彩斑斓的蜻蜓。郁树还很小的时候,特别喜欢虐待诸如此类的小动物。他时常捉住一只蜻蜓,拴根细线在它那比翅膀还长的屁股上,让它带着细线飞,以便再一次轻易地捉住它,玩弄它,虐待它,拆掉它的翅膀,扯下它的屁股。如果说人性本善,那他则是从小就学坏了的。说不清什么原因,大概是可怜的修养所故吧,他尤其看不惯那些在光天化日之下交配的蜻蜓。交配当中的蜻蜓也能飞起来,但不是那么灵活,所以他能轻易得手,捉住它们,拆散它们,将它们的屁股拴起来,让它们永远不离不弃。他想到在他下面的两个人,便会想到那些被他拆散折磨的蜻蜓,甚至想到在野外媾和的流浪狗……他就这样胡思乱想着进入了梦乡,以致于梦到自己变成了蜻蜓,变成了流浪狗,在结合的时候被人捉住,拆散,虐待……
清晨醒来,郁树发现安娜和海伦已不在宿舍,他掀开窗帘瞧了瞧,外面仍是雨夹雪。当他想倒头继续睡觉的时候,却猛然想起深夜发生的事情。他没有片刻地犹豫,便飞身跳了下去,只差摔断胳膊腿了。他只想着探其究竟,便出其不意地撩起淫窝的帷幔。不过里面没有人,仍是一片零乱,看不出有何变化。这时,他突然愣住了,倒不是因为没能捉奸在床,而是被自己可笑的行径惊呆了,他对自己的幼稚感到困惑,害臊。紧接着,他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唯有如此,他才能从漩涡里走出来。经历一记辣的耳光,他感觉好些了,但已然没有睡意,只好就此开始新的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