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个疯女人

梦幻青旅 李树红 6333 字 9个月前

原来,安娜住的实习生宿舍,即是那栋从城墙延伸出来的、郁树以为是仓库的平房。经过最简单的装潢,里面的确可以住人,只是房间显得高了些。宿舍也像是一般的学生宿舍,分为高低床,好几个人住一个房间。郁树怎么也没料到的是,女生宿舍竟可以如此混乱。安娜解释说,乱一些才显得富有人气,不然一个人睡在宿舍会感到冷清。

她还补充说,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个女生没有回家,也住在这里。郁树认为有所不妥,但安娜告诉他:“你一定会喜欢她的!我会跟她说一声……而且,我还要上班,不能陪你到处逛……”她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换了鞋,穿上了白大褂,正把长发挽在帽子里。“洗澡房在隔壁,”她临走时说,“你在女澡房洗就好了,因为没什么人,男澡房在走廊尽头,太远了,那边看起来阴森森的,怪可怕的……这些是我的,”她指着一些洗漱用品说,“你都可以用……那是我的床,”她又指着一个上铺说,“它今晚是你的了,请你不要嫌弃。”说完便对郁树笑了笑,看了看手表,然后匆匆忙忙地走了。

安娜离开之后,郁树又对这个女生宿舍仔细打量了一番。他发现乍看时感到的混乱其实是那些胡乱卷起的铺盖所造成的,此外还由于安娜的下床哩哩啦啦地围着一圈破旧的床单,床底下散落着几双不知如何配对的高跟鞋,使其看起来像极了天桥下那些流浪汉的处所。出于某种好奇心,郁树很想窥视一眼帷幔里的内容。他犹豫了一会儿,当真这么干了。他掀起床单的一角,看到里面的衾枕罗被乱得一塌糊涂,简直像个猪窝,此间胡乱塞着几个娃娃,已然被蹂躏得不成样子。见了如此这般,郁树很是纳罕。这倒不是说他对那姑娘的生活习惯有何意见,只是好奇而已;倘若机缘巧合,他倒很想和她相识一番,以解心头之惑。经过此番打量,郁树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行径猥琐至极。他又开始犹豫,犹豫着要不要住到外面的旅馆去。可他仔细一想,想到自己根本无法拒绝和安娜同睡一床的诱惑,更无法拒绝安娜的请求,便心安理得地住下了。

不出半个钟头,他已经梳洗完毕,把干干净净的身体挪到了安娜的被窝里。他早已困得要命,但他在安娜的床上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理由很简单:安娜的眠床不但散发着她身体的芳香,令他想入非非,最要紧的还是床垫不怎么柔软,简直跟躺在床板上相去无几;而且,安娜的床和其她姑娘的床相较而言,连个帐子也懒得挂,要是不把窗帘拉上,几乎和睡在天桥下面差不多。他很想把窗帘拉上,但他懒得上下床,又觉得毫无必要,便懒得管它了。

天色渐渐昏暗,窗外亮起了路灯。宿舍后下方的青石板路驶过一辆满载河沙的马车,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嘚嘚声使得郁树一下子就进入了睡眠状态。等他醒来的时候,安娜所说的另一个女生已经回来了。她正背对着他脱去身上的白大褂。当她准备脱下衬衫的时候,郁树制止了她。

“对不起……”他尴尬地说,“我在……对不起,也许你不知道我在这里,如果……”

“不,我知道,”那女生转过来说。郁树看不清她的脸,但他敢肯定她是笑着说的。“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不过,你应该等我脱完再出声。”她说着笑出声来了。

“真不好意思……”

“哦,没关系的,还有机会,等下次再看吧。”她一边在进门的下床找着什么,一边说。

“不,我……”他很想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但他意识到姑娘是在拿他取笑,便改口说,“我睡很久了吗?请问。”

“哎呀,我可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躺到姑娘家床上的……”

“呃,大概从她去上班之后的半小时后……我在隔壁洗了个澡。”他补充了这一细节。

那姑娘笑着抬起手腕来看了一眼,然后说:“大概两三个钟。”

“天哪!竟然……”他不禁纳罕道,原以为自己不过睡了十来分钟,“老实说……我还以为天快亮了呢。”天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说。

那姑娘没理会他的鬼话,便抱着一堆什么东西出门了。郁树或许又睡了一觉,因为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宿舍亮着灯,而她已经洗了澡,穿着一条条纹睡裙,坐在床上拍打自己的脸,湿漉漉的发丝像印度人那样被一条毛巾盘在头顶。当郁树试图看清她的脸的时候,她却往脸上敷了一片纯黑面膜,跟个妖魔鬼怪似的。

“啊哈,原来是你啊!”她看到郁树抬起脑袋来,便说。

“是啊,我还在这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安娜她……”

“安娜?……啊呀,原来那家伙还叫安娜呢,”她自言自语道,又问郁树,“我不是让你到俄罗斯找找看吗?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哦,我想起来了,”郁树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是你……当时,我还以为你在说气话呢……后来吗?后来我一转身,就遇到她了……她正好从隔壁的病房出来……”

“挺巧的嘛!”她说,“我问你,你杵在病房门口看了我好半天,是不是在等着看我如何回敬那个家长?”

“不,我当时还以为你就是安娜呢!你们穿着一样的衣服,戴着帽子,差不多身材,我很难分辨清楚,只好在门口等你出来……”

“你胡说!你说的那位叫安娜的姑娘比我可胖多了,她简直是个胖子,何以见得跟我差不多身材?……我问你,你和你所说的那位叫安娜的姑娘究竟是什么关系?”

郁树自己也不大清楚和安娜的关系,就吞吞吐吐地说了实话。

“哈哈,真是可笑,”那姑娘极其别扭地笑着说,“你不知道和她是什么关系,就不清不楚地躺在姑娘家的床上睡觉?”

郁树想不出什么好的解释,支吾了一声,只见那姑娘笑得更厉害、更别扭了。若不是她敷着面膜,郁树心想,她一定会笑得露出整排牙齿的。他想转移话题,便自我介绍道:

“我叫夏郁树,很高兴认识你……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我的名字吗?唔……”她好像突然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似的,“既然那家伙叫安娜,那么我叫……叫我海伦好了,我说的是希腊神话里的那个海伦……helen!”她回味着自己的外文名,“我相信,海伦肯定比安娜要漂亮些,你觉得呢?”

“从战争规模以及死亡人数来看,海伦确实比安娜要漂亮些。”

“那就这么这么说定了……我叫她安娜,她也得叫我海伦,还有你……”

“只要你情愿,我是无所谓的,海伦。”

海伦快活地“诶”了一声,然后问:“你愿意和海伦到街上走一遭吗?”

“当然啦,那再好不过了……只要你愿意,海伦。”

“哈,那么……”她从床上跳起来说,“海伦要换衣服了,以及……你能回避一下吗?”

“哦,当然啦,我在医院大门口等你……可以吗?海伦。”他说着,已经在安娜的被褥里穿起了裤子。

海伦没让郁树在古董似的大门口等多久。她没怎么打扮自己,也不需要化什么妆,因为她的脸已经白得跟象牙似的了。她穿了件长开衫,里面是高领毛衣,下身像是一条家居裤;令郁树大吃一惊的是,她竟然穿着一双毛茸茸的拖鞋就出门了。郁树认为,海伦确实很美,比安娜瘦些,比安娜白些,但并不比安娜更漂亮多少,只是风格不一样罢了。单从海伦那狂乱得像狮子鬃毛一样的头发,即可看出她们不同风格的美丽了。正如安娜所预料的那样,郁树的确很喜欢海伦,但主要不是喜欢她的美貌,而是喜欢她那种无拘无束的神气。当他还在打量新朋友的时候,海伦已经挽住了他的胳膊,好像他们早已相熟,并且亲近到了一定程度似的。与此同时,他发现海伦的手表和安娜的儿童手表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颜色不同。

夜晚的小镇已经不似白日那般纯净、古朴,而像喧哗闹市一样挂满了辉煌的灯火,显得有些不伦不类。街道上游客渐多,比白天热闹不少。海伦时常一惊一乍,无论见到什么新奇手工艺品,都要拖着郁树跑去近看,尽管那玩意儿满大街都塞满的是。郁树不知道希腊的海伦性情如何,反正他深知自己身边这个海伦是有些粗暴的。再继续这样逛下去,他深信自己的胳膊一定会被她扯下来的。于是,他决定完全顺从她的意志,假装对那些劳什子很感兴趣,只要她往哪家小店看一眼,他就提议进门一瞥。

海伦在一架织布机前站住,郁树便想都没想地走进小店,从货架取下一条色彩斑斓的围巾来,缠在海伦的脖子上,又大声感叹其美丽。他的赞叹是由衷而发的。他很想买两条这种传统工艺织成的粗布围巾,一条送海伦,一条送安娜。他向坐在织布机前做工的老奶奶问询其价格,老奶奶报了一个数字,并强调这个价格是整个小镇最公道的。郁树没怎么想,便信了她的话,但海伦却说她想上其它店去证实这一点,不料老奶奶立即给那条围巾重新定了价,并强调自己的制作工艺是整个小镇最为地道的。尽管如此,郁树还是想买两条送给她们,可海伦却说要先四处逛逛,说着便拖着郁树往门外去。他们刚一出门,老奶奶又给那条围巾定了个价,并说自己宁愿吃点儿亏……郁树倒不怎么在意吃不吃亏的问题,只是拗不过海伦。他担心自己的胳膊被扯下来,便只好跟着她走了。他暗自决定,晚些再过来买。他又提醒自己:可千万不能忘了!

“一个二十,两个三十……”一对外国情侣蹲在路边,用手指比划着喊道。在他们面前,一块方布里摆着几个圆不溜秋的小人,像不倒翁似的。海伦对此很感兴趣,郁树只好跟她一起蹲下来把玩这些小人。他拿起一个小人来捏了两下,便疑心里面是个面团,当他看出娃娃的表皮只不过是在气球上用马克笔胡乱画了个笑脸,就更确信内里是面团了。“一个二十,两个三十。”外国女人见海伦意兴盎然的样子,又比划着用蹩脚的中文强调了一遍。郁树想跟海伦讨论一下这个小人的制作工艺,但海伦已经从衣袋里掏出了一把乱糟糟的零钱,数了数,递给外国女人,说是买两个。郁树为此感到困惑,但更令他讶异的是,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两个外国人。海伦用英语问他们从哪里来,那外国女人用法语和同伴交谈了几句,然后用汉语说她来自法国,他来自加拿大。郁树留意到女人脸上的雀斑,以及男子说话时的腮帮子,总算想起在哪儿见过他们了。

“你们还记得我吗?我们见过的”郁树有些激动地说。

那对情侣瞧了他一眼,又互相交谈了几句,然后摇了摇头。他只好给他们重复一遍与他们初次见面时的情形。那男子首先恍然大悟,有些不好意思地和郁树寒暄几句,握了握手。在男子的提醒下,女友也想起来了。她解释说,她和司徒先生是好朋友,那晚的事情只是个小误会,她还说司徒先生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郁树表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