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可人儿美人鱼打翻了一瓶香水，淫棍和懒汉是很难在晚餐以前醒过来的。当盛满香水瓶砸向地板时，圣三一教堂恰好敲响下午三点的钟声。这绝非巧合，正是因为悦耳的钟声回荡在空气里，一下子攫住了可人儿脆弱而敏感的心，令其魂牵梦萦，心神荡漾，或是受到了惊吓（对于梨花带雨的可人儿来说，突如其来的任何动静，都会让他受惊），才致使意外发生的。这天是周六，是工作和学习的人闲暇的日子。不过黑面条是个例外，他照常早早地出门了。
“几点了？和尚。”郁树弯下身子，对下铺正在禅坐的和尚说。
“三点。”和尚眼也没睁地说。
“你为什么不叫我起来吃素啊？”他打着呵欠说。
和尚在鼻子里嫌恶地哼了一声，没再搭理他。
郁树习惯失眠，现在却如此嗜睡。为此，他感到又惊又喜：“有什么关系呢？嗜睡总比失眠强些。”他已睡意全无，却又找不到起床的理由。他不感到肚饿，因为肚里的酒精还在燃烧呢。他继续躺在床上发呆，什么也不去想。下一次钟声响起的时候，他想起了伊蔓。他很想知道她在干什么，便翻身下床了。
伊蔓和她的短尾猫在一起，坐在皮沙发上阅读圣经。明晃晃的阳光从落地玻璃窗照进来，落在沙发靠背上，洒在地板上。为了和伊蔓坐在一起，又不打搅她看书，郁树也翻出了他随行携带的书，坐在布罩沙发里看起书来。随着时间的推移，阳光渐渐地照到他的脊背，脖子，后脑勺，他的侧脸。刺痛感让他觉得不舒服，为此他挪到了伊蔓身边。他们挨得如此之近，以致使他无心看书，一连看了几页，却什么也没进去。他总要寻思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她会不会也感到不自在啊？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那边阳光太强烈了，”他寻思着，“老是看同一本书，难道她就不觉得腻烦吗？哎呀，谁会对热爱的事物感到腻烦呀？黑面条喜欢打游戏，可人儿喜欢化妆，和尚喜欢禅坐，司徒先生喜欢吃喝嫖赌和睡觉，窑姐儿……”窑姐儿正好气势汹汹地从房间走出来，可她突然在客厅中央站定，似乎想起了一件令她大为恼火的事情，在喉咙里咒骂了一声什么，又气冲冲地冲回房间，狠狠地摔上了门。“对了，窑姐儿喜欢生气，对别人生气，也对自己生气。他们都有所热爱，乐此不疲。而我喜欢什么呢？我热爱什么呢？……什么也没有。”
当黑面条背着一个双肩包回来，天色已黄昏，晚霞把客厅映得通红。他手里拿着一个折叠起来的海报支架，背包上插着很多红色小旗和卷成圆筒的海报，全然是些凉茶的广告。他蹦蹦跳跳、哼着走调的小曲儿走进客厅，看到沙发里的两个室友，便兴高采烈地说：“哇哦，晚上好！亲爱的室友们……啊！看到你们挤在一起，我就放心了。”
没等“挤在一起”的他们听出弦外之音，他已经走进男生宿舍了。
“瞧他那快活样儿，他今天肯定卖了不少凉茶。”为了化解尴尬，郁树对伊蔓说。
伊蔓没有接话，只是不易察觉地笑了笑。黑面条的调侃丝毫不使她窘迫。为此，郁树不禁觉得，他和伊蔓还能再亲近些。不过现在不是时候：他感到腹内空空，像是有团火在里面燃烧似的。
“你吃饭了吗？”他问。
伊蔓说吃过了。郁树以为她在胡说：他整个下午都陪在她身边，却未曾见她用餐。他又到宿舍里问了其他室友，但他们也胡说八道起来。他只好独自一人去了。
附近的小巷里，有许多冒着热气的小食铺。郁树选择了最热闹的一家。老板给夏郁树搬了一张小桌子，把他安排到了光线昏暗的行道树下。夜晚凉爽的空气增添了他的食欲，他津津有味地吞食着一碗乌漆墨黑的米粉。正当他想端起比他脸还大的碗来喝口酸汤的时候，老板请两位姑娘和他拼了一桌。他不好意思当着姑娘的面把大碗举到嘴边，只好向老板要了把小勺。他一边舀着汤往嘴里送，一边偷偷听着客人们的谈话。他觉得他们的谈话无聊至极，远不如“大妓院”有趣。尤其是坐在他旁边的两个小姑娘。她们真的很小，还没有她们随身携带的拉杆箱一半大，可以同时把她们两个人塞进箱子里。有个女生讲了个什么笑话，而另一个没有笑，前者便说：“不好笑吗？真的不好笑吗？……好吧，算了，当我没说。”直到她露出灰心丧气的神情，另一个女生才咯咯咯地笑起来。
郁树对两个小女生不大留意，因为她们和树底下的暗淡光线融为了一体。然而他在回旅馆的路上，却又一次遇到了她们，这回，他不得不多留意她们几眼。
在旅馆门口那盏昏黄的路灯下面，其中一个女生坐在拉杆箱上，甩着两条裹着破洞牛仔裤的腿；大概是由于胸部太小吧，她特意在白色t恤上沿着她胸部轮廓画了一个假胸，以彰显它的存在；如果不是她尽量按照成年人的身份装扮自己，她简直像个小学生。站在她面前的女生则刚好相反，她的第二性征发育良好，尤其是胸部明显地凸了起来，不过它与主人的身材极不相称，因为她比画假胸的姑娘还要矮，还更像小学生。
“你也住在这家青年旅馆吗？太好了！”画着假胸的姑娘对走上前来的人说。尽管来人尚未承认自己住在这里，她就说“太好了”，说完又从箱子上跳下来，等着他开门。
“你们为什么总是喜欢在门口等着呢？”郁树漫不经心地问。
“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接电话，只能等等看咯！那个招牌也是不清不楚的，可能打错电话了吧。”她说，“不过你干嘛说‘总是喜欢’啊？我们又不总是住青年旅馆，也不怎么喜欢在这里干等着。”
“是啊！她说的有道理，我干嘛要说那样的蠢话呢？”他想。
“你们要……在这里住很久吗？”他边开门边问。他差点儿就问她们是不是要在这里“定居”了。
“不，只住一个晚上……”
“不，只住半个晚上，”挺着胸脯的女生准确地说，“住到凌晨四点半，我们还要赶着上天呢。”
“对，我们是小仙女。”
郁树打开锈迹斑斑的铁门，自顾自地进去了。他打开了第二扇门，又折回来帮她们提箱子。
“晚上好啊！树哥……你简直太……潇洒了！”黑面条端着一盒泡面从房间出来，看到他领着两个小姑娘进来，便笑嘻嘻地说。“啊呀，你干嘛这样看着我啊？像看条狗一样，我毕竟不是一条狗呀……别关门，我要出去一趟。”他出去了。
“他长得好奇怪啊！”挺着胸脯的女生凑近同伴的耳朵悄声说。
“简直是个怪人，他竟然说自己像条狗一样……不过他好可爱啊！”画着假胸的女生说着笑起来。
黑面条说得没错，他的树哥真是没有把他当人看待。郁树每次看到那头铁蒺藜似的发，便忍不住想笑；而看到它的主人，则像是看到了动物园里最顽皮的动物，或者马戏团耍杂技的猴子，更要笑一笑了。不管怎么说，黑面条总是个令人快活的存在。郁树在两个小女生身上也发现了和黑面条同样的气质，她们身上都有一种无忧无虑、天真活泼的稚气，尤其是那个画着假胸的姑娘，走路来蹦蹦跳跳，踮着脚步，像个小屁孩儿似的。
和尚以出家人和总经理的身份接待了两位来客。他总是低着头，似乎害怕看到姑娘们的脸。他用最简洁的词儿，说最紧要的话儿。他只想尽快把该说的说完，以便尽早溜回房间躲起来。不过，他正要逃脱的时候，却被两个姑娘缠住了。画着假胸的姑娘扯着他的衣角，挺着胸脯的女生干脆挽住他的手。
虽然房费已经便宜到一定程度，但她们还是要讨价还价一番。理由是：她们都是穷学生，预算有限，又只住到凌晨四点。她们倒不是真的想要得到同情和优惠，而只是出于一种习惯和乐趣罢了。尤其是看到总经理露出那种尴尬窘迫的神情，她们纠缠得更厉害了。和尚倒是无所谓她们的房费，只是他早已羞得满脸通红，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极不自然地低着头，扭绞着身子。
“哎哟，你们别这样……他是个和尚呢！”窑姐儿从房间走出来，见到此番情景，便直言不讳地说，说完便捂着嘴咯咯咯地笑起来。
人人都听得出来，那只是一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话。然而从窑姐儿的牙缝里蹦出来，却变成了一句极其狠毒的恶言损语。两个初来乍到的姑娘察觉到了这一点，便放开了和尚的衣袖和手，像是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似的垂下了脑袋。和尚想说两句宽慰客人的话，可他的脸愈发红得厉害，更加无所适从，只好一走了之了。他关上房门，整个晚上都没再出来过。
“你是学姐吗？我好像在学校里见过你。”画着假胸的姑娘看到坐在沙发上的伊蔓，惊讶地问。“哈，真的吗？太好了，我们真有缘！”
她们确实是校友，伊蔓也的确是她们的学姐。于是，她们又高兴起来了。她们像短尾猫似的依偎在学姐身边，先对学姐的美貌说了一大堆恭维的话，随后又自我挖苦起来。画着假胸的姑娘说自己长得太矮了，简直像个残疾。挺着胸脯的姑娘则抢着宣称自己更是矮得厉害，简直不知道像个什么了；尽管如此，她还是说自己已经过了天生丽质的年纪，以后只好靠人民币来维持美丽的容颜，可她穷得叮当响，只差去要饭了。画着假胸的姑娘说自己还要穷些，不然早就让自己变得漂亮起来了，她本想靠长相吃饭，却偏偏得仰仗才华，然而她又没有一丁点儿才华，就只好饿死了。说完，她们不但没有为自己的惨淡人生感到难过，反倒无比快活地哈哈大笑起来。
郁树懒得听两个小女生胡扯，便坐到了客厅外的藤篾圈椅里。
不一会儿，他的淫棍兄弟也从房间出来了。司徒先生顶着一头像被牲畜糟蹋过的草地似的头发，身上裹着一件日式和服睡衣，腰带在身前胡乱打了个死结。他一只手摸着夜里又冒出来的胡渣，用淫棍特有的眼神对两位小女生随意打量了一番——像吸毒犯、酒鬼、烟鬼一样，淫棍也是一种生理状态，从他如何端详和打量年轻女人的神态就可以判定他是否一个淫棍了——他没有再多看几眼，便径直走到庭院，在郁树对面坐了下来。郁树跟他打了声招呼，而他没有任何反应，似乎还没有睡醒。他打了几个哈欠后，便直勾勾地望着什么出神。随后，他机械地从兜里掏出香烟来，衔在嘴里，又顺势将其点燃，像吸大麻一样吸食起来，好像有什么外力在驱使着他干这事儿似的。
“你刚才说什么？”司徒先生突然问。
“没说什么，打了声招呼而已。”郁树沮丧地说。
司徒先生抽第三支烟以前，他们没再多说一句话。他们彼此消沉地坐在圈椅里，倒也不觉得尴尬。司徒先生掏出了第三支烟，但没有点燃，因为两个小姑娘也跑到院子里来了。她们把围着咖啡桌的两只藤篾圈椅拖到庭院中间，然后跳上去，让娇小的身子陷在圈椅深处。她们仍是聊着那些无聊透顶的傻话，像两只小麻雀似的在一旁叽叽喳喳，没完没了，把刚才说过的话又从头至尾地说了几遍。不知为何——或许仍是无聊吧——她们竟聊起了一桩留学生杀人案。杀人也像一样，但凡罪孽深重的事情，都是司徒先生感兴趣的话题。他把尚未点燃的香烟夹在指间，留神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