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棋逢对手

梦幻青旅 李树红 5278 字 9个月前

犯不着为明天的去向而发愁,我们的主人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他虽然早睡,却不能早起。清晨,他先听云雀报晓的歌声,又听到室友们嘁嘁喳喳的忙碌声,随后听到远处传来和谐悠长的钟声,再往后,便只剩下客厅墙上钟表里秒针的哒哒声了。正是这些声音,在他听来格外空灵悦耳,像不冷不热的气候一样催人入眠。即便如此,他还是想违背自己懒惰的天性,离开年轻人的坟墓。而当他直起身来,却看到对面角落里的那堆裹尸布里还裹着司徒先生——大概是驻扎在他体内的睡神或懒鬼却说服了他吧——于是,他像中弹似的倒下了,又心安理得地睡着了,一直睡到和尚来把他摇醒。

“怎么啦?”郁树睡眼朦胧地说,“哦,是你啊,和尚,早安!有什么事吗?”

“你不是要在这里用餐来着?”

“是啊,不过早餐就算了吧,我想再睡会儿。”

“早餐?没有早餐,现在都快十二点了!”

“啊?快十二点了?……好吧,我现在就来,”他一边起床一边说,“那么,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不是去上班,便是去上学了,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呢?”郁树朝那堆乱糟糟的毯子努努嘴说。

和尚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耸耸肩膀出去了,似乎并不把裹成一团的东西看作一个人。

看到桌子上尽是素菜,郁树才相信和尚的确是个和尚。

“哇!全是素菜!我最喜欢素菜了!我决定做个素食主义者了。”他以为天底下的和尚都喜欢听这样的话,就这么说了。

这番发自内心的表白取得了他预料中的效果:和尚时而微笑着往一个盛满米饭的盘子夹菜,时而像条蛇一样扭着身子,脸上泛起只会出现在少女脸上的红晕。他把那盘子饭菜端进那个像窑洞似的小黑屋,很快又甩着手出来了。直至此时,郁树才想起,旅店里除了住着一帮年轻人,还住着那个独眼的老头儿。

庭院的一角有棵上了年纪的银杏树,繁茂的枝叶挡住了猛烈的阳光,只洒下星星点点的光斑,明暗交错的光斑和铺着不同颜色的碎瓷砖的地面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让人眼花缭乱。

“老实说,我不知道怎么说,总而言之,你做的素餐太好吃了!”郁树一边吞咽食物,一边说着,“但我想问,和尚总经理,这儿的素餐是怎么收费的呀?”

和尚没有受到溢美之词的鼓舞,只转过身指了指厨房里的一个方形铁盒,没说什么。

郁树疑惑地望了那个铁盒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他还想向和尚打探一些旅客的小道消息,比如老头儿的来路,那帮年轻人为何“定居”于此,和尚何以当和尚,学生又为什么……不过,他觉得这些问题涉及了别人的,又发现和尚在用餐的时候不喜欢说话,也就没好意思问了。餐后,郁树往铁盒里投了可供他心安理得地享用一星期素餐的膳食费。

“那么,晚餐是几点钟呢?”郁树问。

“没有晚餐……”和尚说,“难道你不知道和尚‘过午不食’吗?”

“哈,那我可以享用两个星期的素餐了!”郁树心想。

“请原谅,我不知道,”他说,“不过,我认为‘过午不食’必定是种良好的生活习惯,晚餐只会让人消化不良……我决定免除今天的晚餐了!”

和尚以为他在说笑,便鄙夷地笑了一下,说要睡午觉去了。

郁树虽无恶意,却真是在拿他取笑。此外,他对“和尚睡午觉”一事也感到可笑。但凡看到别人正儿八经、道貌岸然地干着什么事情,他总不免要笑一笑的。

笑完之后,他的心情变得开朗起来,良好的消化也让他感到愉快。他很想找个人侃上几句,但两个室友都在睡觉,而那老头儿……天晓得他在干嘛。郁树在小黑屋门口踌躇了一会儿,不敢贸然入内。除了顾及礼貌外,里面实在黑得阴森恐怖,像个鬼屋似的。

即便无所事事,他也不觉得腻烦。为此,他感到十分惊讶。他没有午睡的习惯,又懒得出门,只想安安静静地坐下来看看书。于是,他的愿望得到了满足:旅馆内听不到任何喧嚣声,书柜上又挤满了图书。他大概浏览着旅馆的藏书,决不定看哪一本。他有个不知是好还是坏的习惯:不管哪本书是否值得一看,只要开了头,他便要强迫自己把它看完。而这里的书篇幅大多较长,甚至一套有好几册。他看书很慢,两三个月还看不完一本《红楼梦》。他现在还没有做好在这里住上几个月的打算呢。他想起自己的拉杆箱里有本看到一半的小说,可他觉得要把它从箱子里翻出来太麻烦了,也不便惊扰两位室友……犹豫之际,他看到了那本红色封面的书。他认为圣经和文学作品毕竟不是一回事,便坐在皮沙发里阅读圣经故事了。

他不记得上次读到了哪里,只能重头看来。令他感到奇怪的是,他似乎根本没有看过这本书。他不记得耶和华是不是说过“那人独居不好”这句话。他注意到那条蛇和夏娃的对话中,与耶和华的原话并不一致:神并没有说那果子“也不可以摸”,只说了“你不可吃”。此外,他发现伊甸园里有棵树能结出长生果,人吃了便会永远活着,耶和华为此很是担心呢。他觉得留心这些细节很有意思。可他读到人类的第一次杀戮,种地人杀死了牧羊人之后,便读不进去了,甚至分不清挪亚是谁的后代。当大地上洪水泛滥,他却困得要命,呵欠连连。他虽在看书,可书里的情节却幻化成了他的梦。天空降下暴雨,电闪雷鸣,他觉得自己正躺在温暖舒适的方舟里漂流,飘啊,摇啊,水势浩大,在地上共一百五十天……他睡着了。

睡梦中,他听到一个声音在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未等他听出个所以然来,却被什么人摇醒了。“啊!是妈妈,她为什么这么慌张呢?”他想。妈妈让他赶紧把衣服裤子穿上。“哎呀,我怎么会没穿衣服裤子呢?真奇怪,这条裤子似曾相识,可它为什么这么小呀?”没等他把拉链拉上,妈妈已经把他背在身上了。“我已经长大了,应该我来背她才是……”他心里想着,可他觉得蜷缩在妈妈的背上舒服极了。妈妈背着他出了门,门外已是山洪泛滥,洪流内翻滚的巨石发出沉闷的轰隆声。郁树听清了那声嘶力竭呼喊的是:“发洪水啦!发洪水啦!”妈妈背着郁树往房后逃命,另一条小河也汹涌澎湃,溢出的洪水冲刷着路面。密密麻麻的雨点砸在他的脊背上。妈妈蹚着急流,走到露出地面的地方,把郁树放到一家电影放映室。室内聚集了许多郁树孩童时期的伙伴,以及一些不见老去的大人。“我妈妈呢?”他不见妈妈,便询问身边的人。他们告诉他,妈妈返家去了,为的是抢些贵重的东西来,又劝他不用担心,帮忙的人很多。郁树执意要出去,他认为自己长大了。但是,不知从哪儿冒出出来的堂哥拉住了他。他奇怪堂哥怎会还是个孩子,随后,他发现自己更是小得可怜。他和堂哥被挤在一个角落。影院的高台上燃着半只蜡烛,火苗在湿浊昏暗的空气里摇曳着。他担心妈妈,眼泪不知不觉在眼眶里打转。泪光和烛光混杂在一起,眼前的事物变成一种难以捉摸的景象:身边的堂哥迅速长大了,几乎快要充满整个影院。郁树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可他很享受这样的梦境,只盼望早些见到妈妈。许久,妈妈没有回来。郁树听到耳边有个声音说:“你妈妈去世了!”他反驳说:“你胡说!我分明记得她第二天来找到我了,那时洪水已经退去,我正在家里收拾一个爸爸的水烟筒,妈妈见了,还嘲笑我呢!”那个声音又说:“是啊,是啊,你妈妈没有死于洪水猛兽,而是死于癌症,你不记得了吗?”……郁树感到烛火烧到了自己的脸,但又不是特别烫。慢慢地,火舌似乎变成了真的舌头,正在舔着他的脸,他感到痒酥,还挺舒服呢!他听到猫的叫声,接着又叫了一声。他一睁开眼,便看到一只庞然大猫,光线亮得耀眼……

“对不起,对不起……我回房间了,没想到它会跳到你身上……”伊蔓慌慌张张地把猫抱起来说道,“对不起,把你吵醒了……你真是太调皮了!”她又责难起怀里的猫,但她是笑着说的,并摩挲着它毛茸茸的脑袋,似乎受到惊吓的不是那个人,而是那只猫。

“哦!没什么的……这是你的书吗?”郁树捡起掉在地上的圣经问,伊蔓点了点头。“请你原谅,我不是故意的……我在这里睡很久了吗?”

“我不知道,”伊蔓摇摇头说,“我刚回来……没多久!”

郁树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不大确定地问:“现在……已经五点多啦?”

伊蔓也看了看挂钟,惶惑地点了点头,坐到布罩沙发里。

“天哪!我竟然睡了五个小时!”他在心里叫道,但不好意思说出来。

“伊……蔓!”他定了定神之后,像念书名一样读出这个名字来,“你是个基督徒吗?”

“是啊!你也是吗?”她的眼睛里闪出异样的光芒,好像在异乡见到了老乡似的。

“呃……不是。”

她显然有些失望。

“但是,我对基督教很感兴趣,”他翻了翻手里的圣经,补充道,“圣经故事也很精彩,寓意深远……”

“圣经不是故事,也不是寓言。”她反驳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不知该怎么形容才好。”

伊蔓看出他的难堪,便说:“既然你很感兴趣,那么……我周末要去做礼拜,你有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