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青年旅馆

梦幻青旅 李树红 5977 字 9个月前

“哦,你来啦……请进来吧!”老头儿扶着那扇锈迹斑驳的铁门,对远道而来的旅客说。

郁树怔了一会儿:一方面是因为他不知道电话里的人上了年纪,尽管他记得自己没有说过什么无礼的话,可他还是为心里产生的不悦感到过意不去,他想说声抱歉,可找不出什么理由;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眼前的景象让他吃了一惊。他不得不注意到老头儿的模样,尤其是他的眼睛,因为其中一只没有眼珠子,只剩一个看起来有些狰狞的眼窝;而另一只眼睛则显得和蔼可亲,正温和地望着客人。老头儿的衣服与其说穿在身上,不如说是随便挂在那看起来还挺健壮的肢体上的。从花白的头发和稀稀拉拉的胡子看来,老头儿一定上了年纪;不过他看起来精神矍铄,很难猜出个大概年龄来。

门口的两棵松树也长得够呛:右边的那棵看起来像个营养不良的病人,没挂着多少松针,瘦瘦高高,却像个绅士似的把腰杆挺得笔直;另一棵则显得萎靡不振,干脆像个醉鬼或懒汉似的歪倒在地上,仿佛对自己的生命相当不满似的——不过相比之下,后者的枝叶还要茂盛些。此外,那盏挂在墙上的路灯也显示某种性格特征,把光线所及的空间弄得昏昏沉沉;几只蚊虫在灯罩下面围着灯泡不停地打转,怪不会感到腻烦似的。此番情景给郁树一种异常怪诞的印象:它们似乎在表达着什么,甚至可以说它们正在彼此交谈着什么,仿佛聚在这里过日子似的。

“先进来吧!”老头儿又说了一遍。

“哦,请原谅!”他总算找到机会道歉了。他走进门,可是里面一片漆黑。他不知该往哪儿走,只好站在一旁等着老头儿给他带路。

“小心台阶!”老头儿说着走上台阶,又打开了一扇木门。

郁树跟着他走进一个客厅。老头儿问他要了身份证,然后转身走进一间挂着两扇绣着图案的半截门帘的黑屋。在等他做登记工作的时候,郁树顺便瞧了瞧今晚下榻的旅店。他所处的地方,是一间不大的客厅,打扫得挺干净,里面陈列着不多的家具:一个皮沙发和一个高靠背单人布罩沙发,其间有张小边桌(上面放着一本红色封面的书),沙发前有个再简单不过的茶几(上面什么也没有);另一边靠墙立着一个像“目”字形状的书柜(当然,里面摆满了书)。客厅的一面没有墙壁,是一整扇的落地窗,靠书柜的一侧有扇可以推拉的玻璃门,外面是个不大的庭院,可以看到一张桌子和几把圈椅。大部分家具都是实木制作的,凭着木匠的身份起誓,我们的主人公分得清哪些是橡木,哪些是胡桃木,哪些是松木或橡胶木。客厅的墙壁上歪歪斜斜地贴着一些旅行的照片。正当郁树想要细看其中一张雪山的照片,老头儿从那间小黑屋里出来了。

老头儿把身份证和一串编有号码的钥匙递给他,然后挠着苍苍白发,有些难为情地告诉客人:钥匙是需要缴纳押金的。郁树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毕竟房费不比这串钥匙贵多少。郁树告诉老头儿自己将在这里住两个晚上,并支付了房费和押金。他不禁纳闷:“老头儿为什么不先问问客人呢?”

老头儿领他走进了一间门上挂着“男生宿舍”牌子的房间。他一进门,便看到一头铁蒺藜似的头发,上面冒着缕缕青烟;铁蒺藜下面,一件说不清是什么材质和颜色的衣服裹着一个黝黑、干瘪的身体———如果这是一个人的身体,那么,此人正在一边打游戏一边抽烟。电脑旁边放着一桶泡面,冒着热气,散发着浓重气味儿——如果烟灰不是一种美味的佐料,那么,此盒泡面是不能再吃了,因为它的主人正把烟灰弹进盒子里。空气里除了泡面味儿,还有一股难以形容的臭味儿,以及一股浓郁的香水味儿。看到此番光景,郁树相当后悔那个“住两个晚上”的决定。

老头儿把客人安排在一张高低床的上铺,便出去了。

“啊,别追我!别杀我!啊妈妈……”那个黑家伙好像发羊癫疯似的用一种尚未发育成熟的嗓音大叫起来,“oh!ohygod,disgtg!……我要死了!啊妈妈,我死了。”

“臭死啦!你这该死的黑面条……”另外一个人冲着“黑面条”的耳朵大吼一声。如果“黑面条”是那家伙的名字,如果黑面条的耳朵果真是人类的耳朵,那么黑面条的耳膜一定得让那吼声给震破了。郁树发现,那股香水味儿竟是从正大声说着话的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因为他一直在往他白白净净身子上涂抹着这类东西。此人长得绝对无愧于浓郁的香水味儿,可谓美艳极了。“说了多少遍,不要在寝室里吸烟!不要在寝室里吸烟!”这回,他又说了两遍,“把那桶该死的泡面拿出去扔了,还有,难道你闻不到自己身上散发着一阵又一阵的恶臭吗?跟个死老鼠似的!”听那美艳的人这么一说,郁树当即拿那股恶臭和死耗子的气味儿做了一番比较,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好的!好的!我最亲爱的可人儿美人鱼,等我打完这局……不!我马上就去,我现在就去!”黑面条说着把烟蒂扔进那桶泡面里,从椅子上跳起来,差点儿没把面汤弄出来。“啊,瞧啊,有新的客人来啦,失礼失礼!欢饮欢迎!……我们有新的室友了!实在……啧啧啧,太好啦!”他转身对可人儿美人鱼说,“失礼失礼!欢饮欢迎!”他又转回来,小心翼翼地拍了拍郁树的胳膊,仿佛在拍老虎屁股,生怕老虎突然跳起来咬他一口似的。

郁树看着黑面条,突然没忍住,笑了起来,但不是出于礼貌,而是觉得黑面条长得实在可笑。如果上帝是按照自己的样式造人的,那黑面条绝对是个例外。他不是造物者的光荣,反而像裁缝、石匠或油漆匠的作品,而那帮匠人肯定是刚学会这门手艺,才会这样粗制滥造。他比郁树想象中还更黝黑、更干瘪、更矮小,戴着一副极大的黑框眼镜,使他本来就很可怜的脸显得愈发窄小了。不过,他那副大框眼镜里倒是装着两颗极大的眼珠子,它们在眼眶里天真地打着转,似乎不明白眼前的人在笑些什么。“他长得很像……”郁树一面打量着他,一面回想着与其相仿的形象,“很像……哈,对了,很像阿凡达里的小怪物!”他终于想出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参照物,并对此感到相当得意。

黑面条打完招呼后,把一条毛巾甩在肩上,端着泡面桶烟灰缸,扬长而去了。

那位可人儿美人鱼跟新来的室友打了声招呼,就一直对着一面圆形化妆镜瞧自己的脸。他似乎在找镜面上的瑕疵,又仿佛正在和镜子里的人用表情交流,时而傻笑,时而扮个鬼脸。当郁树把行李安置妥当,打算到客厅看看那张雪山照片的时候,可人儿仍在照镜子。这会儿,他大概是在额头上发现了一颗青春痘,似乎是刚刚才冒出来的,他为这不合理的存在感到惊诧,无法接受,正在想方设法否定它的存在。

雪山照片里除了有座雪山,还有个跳得极高的登山运动员。他跳得非常之高,以致让人担心他会摔断自己的腿。郁树看完照片,想洗个澡,但黑面条占用了洗澡房,他只好坐在皮沙发里等着。为了不至于像个白痴似的傻坐着,他拿起边桌上那本红壳子的书。原来是一本圣经。他像看神话故事似的津津有味地阅读起来。可他还没看到上帝创造出女人,旅馆里却进来了一位姑娘。大概是种缘分吧,他们已经是第三次碰面了。她看到他的时候,脸上流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不过很快地收敛起来了。在她身后,还跟着那只肥胖的猫。它倒是嗷叫了一声,以表白内心的惊诧。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很高兴!”郁树故作镇静地说。

“你好!”她说着朝他微微欠了一下身子,眼睛却看着郁树手里的书。她坐到一个布罩沙发里,用两只手轻轻扇着通红的脸,似乎它是太烫了,想让它快点儿冷却下来。她大概是一直跑着回来的,正喘得厉害。她似乎为自己太急促的呼吸感到难为情,正试图抑制自己的喘息,不过,这招儿反倒使她喘得更凶了。那只胖猫在她脚边转了一会儿,然后跳到她屁股旁边,趴在沙发上,眯着眼睛打量那个一度想要捉住它的坏蛋。

姑娘的矜持和她那近乎冷淡的回应,令郁树大失所望。他本以为她会高兴地说一些“又见面啦”、“缘分啊”、“太巧了”或者诸如此类的话呢。他还想和她说点什么,以便打破陌生人之间的隔膜,可她摸了一下胖猫毛茸茸的脑袋,就站起身来,走进了隔壁的“女生宿舍”。郁树只好继续看圣经故事。

好不容易,他看到上帝造出了一个女人,但客厅里偏巧来了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早在他看到这个男人之前,他已先听到比鞭炮还响的关门声了。此人走路带风,气势汹汹,似乎迫不及待地要给别人一点儿颜色瞧瞧。那只可怜的猫被来人吓得跳了起来,一时竟不知躲哪里,茫然地举目四望了一会儿,终于往院子里最黑暗的角落跑去了。来人径直朝庭院走去,对新的客人连看也不看一眼,好像他是个放在沙发上的抱枕似的。“即便如此,他也该发现沙发上多了一个抱枕吧。”……接着,郁树听到一阵塑料与地面的摩擦声,又听到拖鞋以重力加速度无法达到的速度砸在地板上的撞击声……那人在外面捣鼓了一阵,然后又回到客厅,在每个沙发上下找什么东西。郁树为他挪了好几下屁股。当他问郁树有没有看见一只袜子的时候,郁树发现“他”原来是个女人,确实是夏娃那一类的人。

“肯定是猫干的好事!”她咬牙切齿地对自己说(如果她不是对新客人说的话)。

郁树很想反驳她妄下的定论,但他不敢跟她搭话。他像那只猫一样,对这个女人怕得要命,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才好。幸运的是,她先走了,走进了那间住着穿白罩衫女生的寝室,顺便狠狠地关上了门。尽管她凶神恶煞,肝火旺盛,郁树还是斗胆瞅了一眼她的模样。她头发很短,胸部几乎和她那身西装一样平整。若她是个脾气顶好的男子,倒有几分帅气呢。

黑面条总算出来了。他头顶着湿毛巾,一只干瘪得像根拨火棍似的手抓着黑框眼镜,没有眼镜矫正的眼睛看起来简直变了形,使他看起来更像阿凡达里的小怪物了。

郁树梳洗了一番,顿时有种重获新生的快感,同时也感到昏昏沉沉,极其渴望睡上一觉。他没怎么犹豫,便爬到了床上,迅速摆好睡觉的架势,又顺势闭上眼睛,很快地进入了睡眠状态。迷迷糊糊中,他感到灯光变暗了,时而能听到一阵噼里啪啦敲打键盘的声音,以及追随其后的竭力克制着嗓门的咒骂声。这些声音仿佛正在渐渐远去……

“oh!ohygod,disgtg!……哈哈哈,你死了!你真是个蠢货!简直蠢得要命!”又一个声音大叫起来,喊叫声像是从窗外扔进来的一串鞭炮,突然间哔哔啵啵地炸开了。郁树被突然其来的叫喊声吵醒。如果他手边能有把刀枪之类能在瞬间置人于死地的东西,那么,制造出噪音的人肯定是没什么活路的了。他猛地抬起头来,极不耐烦地想看看那个该千刀万剐的人。借着从已经拉上帘子的窗户透进来的温柔夜色,他看见一个人站在黑面条身后,正抱着黑面条的脑袋不停地摇晃,取笑黑面条是所有游戏玩家里最愚蠢的一个。黑面条挣脱了那人的魔爪,然后朝郁树躺着的上床指点了几下。

“唔……我错了,先生!请你原谅!”那人转过身来说道,说完之后又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尽管他的致歉恳切至极,尽管他把身子压成了一个直角,郁树仍觉得他丝毫不感到愧疚,不过是想趁机表演一套绅士的把戏罢了。当郁树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便愈发坚信了自己的直觉。“邋遢鬼!酒鬼!……好吧,有什么关系呢?我早料到了,”郁树聊以地想,“反正我明天……后天!住两个晚上!”他又一次悔恨当初。

“哦,没关系……是我睡太早了!”他发现可人儿的被窝里还亮着灯,就这么说。

“呃……其实也不算早了,”那位绅士抬起手凑到眼前(大概手腕上拴着一块表吧)看了一眼,说道。“亲爱的室友们,睡觉吧……祝你做个好梦!”他对“亲爱的室友们”吆喝了一声,又转过来微微欠着身子对郁树说。这声吆喝之后,黑面条像只小野猫似的一下子窜到了可人儿美人鱼的上铺,郁树还没明白他是怎么上去的,他已经裹在被窝里了,紧跟着传来一声电脑关机的“叮咚”声。

郁树受了惊吓,轻易不能入睡,他总担心会有什么声音来突然把他炸醒。他一直处于半蒙半胧的状态。深夜,他听到黑面条扯起了呼噜,然后可人儿就抬起脚来踢上铺的床板。黑面条梦呓似的说了些什么,可人儿就抓住机会问候他的全体家人。过不了多久,又会重新来一次。直到可人儿也沉沉睡去,就任凭黑面条怎么独奏鼻鼾了。不经意间,郁树发现原来的鼾声中加入了一种真正表达“咬牙切齿”的声音。如此一来,独奏鼻鼾就变成了协奏曲了。可人儿美人鱼的磨牙声填补了黑面条鼾声间隙的空白,或者说互相协同,竟使曲子变得丰满圆润,摄人心魄。

当协奏曲演奏到第九十九乐章的时候,郁树察觉到房门开了,房间里进来了一个人。这走起路来如履薄冰,若不是一个鬼,那肯定是个贼。郁树狠捏了一把大腿上的肉,以便清醒地留心那人的一举一动。那人进来以后,一直在郁树的下面小心翼翼地捣鼓着什么。突然,一个人的脑袋出现在郁树的左边……郁树心里害怕,一动也不敢动,只敢用眼睛的余光感知他的存在,他生怕动一下就会挨刀子,或者挨咬一口。那人像狮子对待腐尸似的在郁树脑袋旁边嗅了一阵,总算走开了。后来,郁树发现那人睡在了下面的床铺。他只要翻个身,整个高低床都会晃动起来。

第二天,郁树醒来的时候,圣三一教堂已经敲过十二点的钟声。他张开眼睛,一时竟想不起自己在什么地方。他环顾周遭,还以为是间学校里的宿舍呢。想到学校,他心里顿时生出一种腻烦、恐惧和绝望交织在一起的情绪。紧接着,他想起自己游客的身份,那些纷乱混杂的情绪便单单剩下“绝望”了。房间里没有空调,可他并不觉得热。他以为还很早,又闭上眼睛,并且睡着了。直到肚子里叽里咕噜地闹腾了一阵,他才又醒来。他直起身子,发现黑面条和可人儿已经不在宿舍,而那位酒鬼(或者说绅士吧)仍躺在床上,如同死了一般,躺在一堆乱糟糟裹尸布里。

阳光正在离开窗台,报晓的云雀早已飞到了天边。郁树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下去,而当其中一只脚刚落到地面,他整个人都停住不动了,因为他所感到的困惑和讶异使他忘记了自己身体的移动。在他的下铺,一个人年轻人,那个深夜摸黑回来的人,他正襟危坐在床上,好像在修炼什么神功似的。郁树只在电影或寺庙里见过这般姿态,见年轻人正儿八经地来这一手的,还是头一回呢。更使他惊奇的是那人的装扮和长相。他穿着一件和他屁股下的床单同一个花色的格子衬衫,不知道是牛仔裤太紧还是它的主人韧性不足,总之,他那盘起的两条腿像被提起来的扯线木偶似的无法自然垂下。不过,他的肩膀倒是下垂得厉害,简直要塌下来了。他是黄种人的典型,大概是黄种人里最黄的一个了。那张黄脸相当纯净,什么杂色也没有。要是把他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单独拿出来看,倒是挺标致的,但不知为何,要是它们聚在一张倒放的鹅蛋黄脸上,看起来却相当别扭。郁树猜想,那可能是毛发稀疏导致的。他头上的一撮毛似乎对它的主人来说几乎是多余的,因为它的主人或许从来没有为它的造型和长势操过哪怕一份心。

“嘘!他正在……”郁树背后的一个声音轻声说,“嗯……禅坐!”那位绅士已经醒来,正用一只手支着脑袋,另一只手摩挲满脸的胡渣,思索了半天,终于说出了“禅坐”一词。

“禅坐?”郁树在地板上站定,疑惑地重复道。

“对,禅坐!……他是个和尚呢!”

尽管出家人没什么可笑的,但郁树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因为那位绅士说这话的时候故意带着戏谑的口吻。

和尚听到笑声,便睁开眼睛,又令人猝不及防地咧着嘴笑起来,露出了两排洁白的牙齿。郁树不知道他的笑是欢迎的表示,还是为自己禅坐一事被陌生人看见而感到害臊。和尚的黄脸一下子变红了,接着又很快地收敛起了那种与出家人身份不相宜的笑容。

“你醒啦?昨晚睡得好吗?我是不是吵醒你了?我昨晚回来得太晚了……”和尚说。

“我大概是睡着了,根本不知道你回来。”郁树生怕他太过于自责,便撒了个谎,以省去不必要的麻烦。

“但是你吵醒我了,我一大早就听见你在……禅坐!”绅士抿着嘴唇说。

“滚一边儿去……你打算在这里住多久?”和尚说着朝绅士轻蔑地闭了一下眼睛,又问郁树。

“住两个晚上,明天早上……”

“我们还以为你要在这里……定居呢!”绅士打断他说,又搜肠刮肚地想出了“定居”一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