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尽管天地之间连接着重重雨幕,地面的积水却没有因此增多,空中的乌云反而越积越厚,仿佛快要直接砸下来似的。本故事的主人公正透过机场大厅的落地玻璃窗,面无表情地呆望着湿漉漉的跑道。此时,雨雾里冲出一架摇摇欲坠的飞机,两翼闪着红灯,渐渐接近跑道。突然,它的前轮一头栽进水洼,划出两道水花,后轮也紧跟着落下,整个机身哆嗦了几下,又像块冲浪板似的向前滑行。它虽然完成了飞行,却也不愿收起翅膀,就这么僵硬挺直地拐了一个弯,停在候机大厅外。穿着雨衣的工作人员已久候多时,把那仿佛大象鼻子似的廊桥对准舱门伸了过去,不多一会儿,人便像蚂蚁搬家似的从象鼻子里穿过去。不远处,又一架飞机咆哮了起来,一不留神,便像弹弓里的石子那样弹了出去,消失在雨雾之间。
我们的主人公手里捏着一顶遮阳软帽,另一只手搭在黑色箱子的拉杆上,已经一动不动地杵在那里半个多钟头了。赏完了一出起飞和降落表演,他做了一次深呼吸——似乎很长时间没有喘过气,又好像是在叹气似的——然后坐回到椅子上。夏郁树是主人公的名字——若读者诸君对此名字不甚满意,那我只能说,他的名字和他的身体一样,都是拜其父母所赐,与我无关。
在各方面的尝试都失败以后,他已不知该何去何从,于是开始四处闲逛。换言之,他是个地道的闲游散客。不过,他对观光旅游已然失去了兴趣,无论看到何种风景,心里都要生出一种难以言传的厌恶感。“每个鬼地方,都是一副鬼样子!”因为老是这样感想,他在每个城市都只住一个晚上,大部分时间都在等候出发,或者赶路。
候机大厅开始播报航班延误的消息,郁树从口袋里掏出登机牌,等着那个女人向他致歉。“果然不出我所料!”他乘坐的航班果然延误了。她说,具体登记时间还需留神听候!沿着登机口排了老长一列队的乘客实在按耐不住,有人便开始抱怨天气,嘲讽机场的选址,咒骂机场跑道。有人似乎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跑上前问坐在登机口的一个穿着制服的女士。她像一台机器似的重复回答了同一个问题几十遍,每说一遍都要鞠一次躬。尽管表示了深深的歉意,尽管大厅外下着瓢泼大雨,尽管谁也不想死在云霄之上,可还是有人在不停地发着牢骚,对一切不能尽善尽美、如其所愿的事表示强烈地抗议,好像要大闹天宫似的。
郁树对此毫不在意,因为他并不赶着上天,更不着急落地,待在候机大厅和达到目的地,于他而言,都是毫无意义的。“要是有人愿意表演打架的绝活,或者跳支死神的舞蹈,倒还有趣些。”他看着那些愤愤不平的人,心里想。
他从背包里翻出一本书来,想借此消磨时间。当他在膝头打开它的时候,一片书签从书里掉了出来。那是他最喜欢的书签,是他无意间从图书馆偷来的,上面还戳了学校的章印。每次看到它,他都会想起一件令他尴尬、窘迫的事情:没有任何证书能够表明他上过大学,除了那张书签。他带着一丝自我解嘲的笑意,向前弯下身子去捡书签。恰逢此时,他的目光突然被对面一双缠绕在一起的腿吸引过去了。他捡起书签之后,不去看书,而是紧盯着坐在他对面的那个女人。
她穿着一件茶色连衣裙。除了一对坠着珍珠的耳环,她身上没有再多的饰品。这样一来,她白皙的脖子、肩膀、大腿便恰如其分地展示在观众面前。她肌肤上没有茸毛,也没有毛孔,皮肤看起来薄如蝉翼,如透明一般,几乎可以看见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她的长发乌黑发亮,一边被揽在耳后,一边自然搭在肩膀上,她一扭头,便会有一绺发丝落到前胸来。
郁树很想知道美丽女人心里在想些什么,可从她那没有感彩的眼睛里却读不出任何内容。她的目光所触及的景物似乎不会到达她的大脑似的,无法产生印象,也没有相应的反射。她像是一尊蜡像或是海报里的画像,她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与她美丽的外表保持一致。至于她还有什么与她的美丽毫不相干的思想,谁也不关心,谁也不需要,仿佛连她自己也认为是多余似的。
他把漂亮女人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而漂亮女人似乎对类似的青睐早已习以为常:既不感到厌烦,也不觉得害臊,甚至没有注意到眼前的人在看她。当郁树看到她的脚,发现她的脚趾头多了一个。为了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又重新数了一遍。“果然多了一个!”实际上,这是显而易见的:那个多出来的脚趾头没有涂指甲油,尽管这个脚趾和其他脚趾一样长着脚趾甲。郁树为此摸不着头脑,不禁纳闷:多出来的脚趾头并不美,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没有给它涂上和其它脚趾一样的指甲油;可当今的医学是可以帮助她切除那个脚趾头的,费不了多大功夫……郁树想到这里,突然生起气来,但不是为了她多出来的脚趾头,而是为自己如此肆无忌惮地打量一个女人而生气。“我有什么权利对别人评头论足呢?”他认为这是非常可耻的。为了不让自己产生这些下流的想法,他决定不去看她。于是,他开始看书。
登机口又排了一长串队伍,候机的乘客也不再怨声载道,简直有些兴奋起来了。原来,航空公司使出了杀手锏,已经给那帮猴儿急的乘客分发午餐。尽管航空餐不大美味,可还是取得了显著的效果:用完餐的人带着几分倦意,心满意足地坐在椅子里,眯着眼睛环顾周遭正在用餐或是还在排队的人。我们的主人公也加入了排队行列,凭机票领取了一盒便当。那个美丽的女人对此无动于衷,郁树猜想:“也许漂亮的女人用不着吃饭,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进食不大雅观,或者她肚子不饿,航空餐又不怎么美味……”总之,她仍旧坐在原来的位置,不时交换着两条腿的位置,时而机械地转动一下美丽的头颅。郁树没有坐回她对面的位置,而是就近坐在有几个外国人的后面。他听着他们的谈话,但一句也听不懂。他们不停地比划着手势,时而发出一种弹舌音,可谓是“巧舌如簧”了。郁树一边吞咽食物,一边聆听着悦耳的弹舌音,心里揣摩着他们交谈的内容。他觉得欣赏老外的对话比盯着陌生的美丽女人看要有趣得多了。
外面仍下着雨,完全没有要歇会儿的样子。几个穿着制服的乘务员拎着包走过来,乘客又拥到登机口排了一列长队。不过,大厅里又一次播报航班延误的信息。于是,脾气暴躁的乘客突然又觉得这是无法原谅的事情,又开始抱怨、嘲讽、谩骂机场跑道,以及忍不住偷偷欣赏一下穿制服的乘务员。乘务人员用一种训练有素的优雅聚在一起谈天说笑,在还没投入到工作状态的时候,他们对周围的乘客连看也不看一眼,仿佛故意装作看不见似的,眼睛只盯着正在说话的同事。他们正好坐在我们的小主人公旁边。关于他们的谈资笑料,郁树听得一清二楚。他们正在谈论一起发生在同事之间的风流韵事,逗得几位女乘务员捂着嘴咯咯咯地笑起来。郁树不禁觉得,他们肮脏的灵魂和空洞乏味的思想根本配不上挂在她们上的那些漂亮制服。但他很快又为此番毫无来由的偏见感到羞愧。他认为自己比她们还要龌龊得多。他想起刚才自己对那个漂亮的女人所联想到的一切,突然很想给自己一个耳光。
又等了一个钟头,终于登机了。郁树跟在长队后面,穿过大象鼻子似的廊桥,钻进机舱,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灰蒙蒙的天空依然飘着细雨,椭圆形的小窗上挂着一颗颗饱满的雨粒。郁树发现那个漂亮的女人就坐在他身后,正在像他一样望着窗外。他看到她的侧脸,她也恰好瞧了他一眼,他注意到她的睫毛好看极了,好像假的一样。有个这样漂亮的女人坐在身后,他觉得难受极了。他从前边的椅背上抽出一本杂志,上面尽是些名贵的跑车和价值不菲的腕表,以及世界各地的风景名胜图片。尽管他对这些没有多大兴趣,但还是假装津津有味地翻阅着。
“能把窗帘放下来吗?这里太亮了。”坐在郁树身旁的一个胖女人眯着眼睛打着呵欠对我们的主人公说。“哦,当然啦!”他同意了,把小窗的隔板拉了下来。胖女人放下前面贴在椅背上的小桌板,一头趴在上面,刹那间熟睡了,好像憋了很久似的。引擎的发动并没有影响她的睡眠,均匀的轰鸣声没准还使她睡得更香呢。如果郁树能够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他清晰地听到了胖女人的鼻鼾声,有时比引擎声还要响呢。
女乘务员如同一台美丽的机器,重复表演了两遍大家都认为没有多大用处的求生术,然后又走到胖女人身边,拍拍她的肩膀,叫醒了她,收起了她面前的小桌。飞机转了几个弯,停在一条笔直的跑道上,像发疟疾似的哆嗦了一阵子,冲了出去。坐在郁树旁边的胖女人看起来紧张得要命,使劲抓着扶手,脸上冒着冷汗,脖子一阵又一阵地痉挛着,仿佛快要晕倒似的。在上升的时候,机舱里不断传来渲染坠机气氛的警告声,遇到气流的机翼仿佛鸟儿一样扇动着翅膀,机身剧烈地抖动着,像碰碰车似的发出砰砰砰的声音。遗憾的是,飞机很快冲上了云霄,耀眼的阳光从小窗照进来。
“能把窗帘放下来吗?我这里太亮了。”胖女人像梦呓似的趴在小桌上请求道。
“哦,当然啦!”郁树虽不大情愿,但还是拉下了隔板。等她开始打鼾,他又把隔板拉起来。浩瀚的天际里,缓缓升腾着的一团团一簇簇的云雾,使我们的主人公想到:“如果有天堂什么的,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罢……人为什么不能直接死在天堂呀?”尽管客机正以上千公里每小时的速度飞行,可它看起来不比蜗牛的爬速更快些。他所能想到的是,速度对于广袤无垠的宇宙,是毫无意义可言的。他接着想到了相对论,想到了光速,继而想到了自己的生命,又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两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另一个城市的机场。在他看来,两个城市的相似度几乎与两个城市机场的相似度同等,换言之,它们根本没多大差别。这大概算是他此趟旅行最伟大的发现了。他勉强忍耐着腻烦的情绪,拖着行李跟在到达的乘客后面,出了机场,又钻进地铁站,和着人群从地下像蛇鼠一样涌向市区。
他从地铁站里冒出来,马上被一股热浪紧紧包裹住,差点儿喘不上气。天空中一片亮光,仿佛全是太阳,地面上散发着逼人的热气,沥青路面不是快要融化,便是快要燃烧,而空气里的湿气已经沸腾起来了。路旁的几幢写字楼朝他反射出刺眼的亮光,好像不欢迎他似的。他走了几步路,脊背上满是汗水。他径直走到离地铁站不远的酒店,大堂的冷空气又一下子使他整个身心都凉了下来,直教他浑身哆嗦。他冲了个凉,想睡一觉,可他想起自己是个游客,便甩着手出门了。
阳光无比荒凉猛烈地照耀着一片喧腾的海滩。海滩上聚集了很多人,正快活地享受着海水带来的清凉。我们的主人公也想像其他人一样,冲到海水里游泳,玩一玩水上飞车或是诸如此类的水上运动,但他犹豫了一会儿,只好作罢,因为要到水里去就必须得换身衣服——于他而言,这实在太麻烦了,简直要了他的命!
海浪并不汹涌。他提着沙滩拖鞋,赤着脚踩进海水刚好冲刷得到的地方,微凉的海风和柔软的细沙让他感到身心舒畅。每冲过一波海浪来,他就抬脚跨过去,或是跳起来,不让它打在小腿上。他觉得这也挺有意思。他就这么一直沿着海岸朝前走。他看着那些快活的人,总觉得他们全都心地善良,生活愉快、幸福!他要尽量避开他们,免得自己妨碍了别人的快活。
他一直这么走着,并不感到腻烦,他总相信往前走一定会看到不一样的景色和遇到更多不同的人。海滩很长,他走了很久。在一个悬崖下面,有一处浅滩,家长带着孩子在水里捉鱼。浅滩里尽是些碎石,不再是细沙,悬崖阻断了沿着海岸线徒步的路。那就是说,海滩到了这里,也算是个尽头了。郁树决不定该往哪儿走,就爬到岸边的一个狰狞的石头,以便瞧瞧周遭的局势。他回头望了望走过的路,要他原路返回是不可能的,简直要了他的命;继续往前走就必须翻过一座山,也是相当费劲的。
烦闷、绝望的情绪又像热浪似的把他包裹起来,从四面八方压迫着他,让他喘不过起来。他感到头晕目眩,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极不真实:海天混合成一片模糊不清的亮光,正慢慢地往下沉,穿着彩色泳装的人像变得是照片里游移不定的噪点;海浪声和孩子的欢呼声却在不断放大,响彻了整片海滩上空。他担心自己从大石头上倾倒下去,便坐了下来。他呆坐了一会儿,仍感到头昏脑胀,便直接躺在了石头上。尽管太阳就在他的正上方,尽管滚烫的巨石向他的脊背输送着热量,他还是安然地闭上眼睛,很快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