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负责洒扫的仆从发现的,那荷塘里面结了冰,又落了雪,你还记得吗,咱们上次去看的时候,就看到荷塘里面白茫茫的一片,可今天早上,那荷塘里面却是被砸出了一个坑,冰面被砸破了,刘运同人就飘在冰水上。”
秦霜话语极快,秦莞听着眉头皱的更紧,她二人一行朝着荷塘的方向走去,还没走到跟前便听到了荷塘方向传来的说话声。
“拉一把,快——”
“当心点别掉下去了——”
秦莞眉头微皱,快步朝荷塘边走去。
荷塘正是秦莞和秦霜来过的荷塘,此刻假山一侧的荷塘边上,正围满了清晖园中的主子下人,庞辅良面色黑沉的站在一旁,庞友德正在指挥下人们打捞刘仁励的尸体,而秦琰也带着周怀站在一边,他二人的表情和庞辅良的一样暗沉。
“三哥——”秦莞叫了一声秦琰,走到了秦琰身边来。
秦莞眉头皱着,“这一下我们是真的走不了了。”
前面死的人是清筠,虽然也是人命案子,却还不算打紧,可这一次,死的却是朝廷命官。
而这件案子无论如何都是一定要上禀刑部和大理寺的,不仅如此,只怕还要递到圣上面前去,秦琰知道自己一家人和案子无关,可一旦呈上去的折子上有了他的名字,侯府便或多或少和这件案子产生了联系,而圣上到时候会怎么想,谁都不知道。
秦莞虽然对朝堂之间的诸多权衡争斗不那么了解,却是明白为官之道为臣之道的利害关系,父亲从前处理的诸多案子,一旦涉及朝中官员之死,便一定是重中之重。
在这个世道,在朝为官者,的确比寻常老百姓的性命金贵的多。
秦莞眯了眯眸子,抬眸看向了不远处的庞友德和几个男仆,他们用长钩和绳子,已经将荷塘里的刘仁励拉扯了上来,刘仁励浑身湿透,衣衫头发上还有被冻出来的冰凌,那件湖蓝色的袍子秦莞见过,正是前几日刘仁励穿过的,看他那衣衫齐整的样子,秦莞无法想象刘仁励一个年至四十的大男人竟然会掉下荷塘活活将自己淹死。
虽然还未验尸,可因着清筠之死,所有人对刘仁励的忽然死亡都存着巨大的疑窦。
而秦莞只从常理之上想都觉得这不可能是意外或是自杀。
目光一垂,秦莞看向了底下的荷塘,这处的荷塘和秦府的荷塘不同,秦府的荷塘之上有木质的廊桥,荷塘里面的水不深,甚至还能看到凋败的荷叶,而清晖园的荷塘不仅深,且距离岸边有二尺高的距离,荷塘四周皆是岩壁,而岸上还有围栏,怎么想,刘仁励都绝不可能自己翻过围栏掉下去淹死。
当然,刘仁励不一定是淹死的。
北方的冬日积雪不化,且许是秋日里荷塘里的枯叶莲藕全都被挖了出来,是以秦莞前次来的时候看到的只是荷塘面上一层洁白整齐的雪地,有如一块上好的纯白色的丝绒一般铺盖在荷塘之上,而此刻,荷塘完整的丝绒被砸开了一个口子,底下冰冷的泥水冒了上来,将那黑黝黝的一块破洞周围也沾湿。
秦莞又一看,那破口在这片荷塘的正北方向。
庞辅良就站在西北方向,见刘仁励被捞了上来,他急忙走到了刘仁励身边去,庞友德摇了摇头,“老爷,没气了……”
庞辅良不知想到什么眉头一皱,“知府大人何时来?”
庞友德忙道,“应该快了,咱们派出去的人已经出去两刻钟了。”
这一次庞辅良报官倒是快,死的人是刘仁励,是朝廷命官,他果然不敢耽误半分。
“好,别的什么都不做,等,等汪知府来……”
庞辅良神情有几分格外的沉重,说着看了一眼秦琰这边,秦琰适时的上前,看了一眼面色青白一片的刘仁励眼神微沉,“庞公府上有几分邪性。”
庞辅良一脸的苦涩,“从前好好地,今次却……”
说着又道,“昨天晚上我还和刘兄说过话,后来他先回了院子,我这边等汪知府离开便也歇了下来,可没想到……”
秦琰叹了口气,“让汪知府好好查一查吧,若是不查出个所以然来,这府上庞公自己住着也不放心……”
“正是如此,好端端的,刘兄……”
庞辅良语声涩然,是委实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好端端的清筠死了,清晖园之后便被知府府衙盯了上,惹上这样的事本就影响名声,更别说一个朝廷命官死在了自己的府上。
庞辅良看着刘仁励双眸紧闭的脸,眼底一片陈杂的幽深。
秦莞跟着秦琰走了两步,远远的看上去,只见刘仁励面色青白的厉害,一看便是在冷水之中浸泡了多时,她未验尸,不能确定刘仁励具体死在什么时候,可光是看那皮肤之上的褶皱便知多半是死在深夜之时。
大晚上的,刘仁励自己跑出来?然后一头栽在了池子里?
秦莞摇了摇头,更确定了此事必有蹊跷,目光一转,秦莞忽然看到了几道略显拘谨的身影出现在了人群外围,那是几个年纪相仿的姑娘,每一个都是双十之龄的样子,而其中的一个,秦莞却看着十分面熟,她想了一瞬,忽的恍然。
心思一定,秦莞朝着那人走了过去——
“清澜姑娘?”
秦莞轻唤了一声,正看着刘仁励方向的清澜顿时转过了头来。
看到秦莞,清澜先是一愣,继而也想起什么似的反应过来,福了福身,“秦姑娘。”
秦莞面露几分讶色,那一日在戏台之后,燕迟并没有介绍她的身份,她怎么知道她姓秦?
似乎看出了秦莞所想,清澜弯了弯唇道,“大家都知道府上住着京城忠勇候几兄妹。”
秦莞点点头,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瞬,“瞧着倒是还好,那一日见姑娘神色坚毅,我便想过清璃师父的事和你并无干系,奈何当时证据确凿。”
清澜苦笑了一下,“我这个性子执拗,不是自己干的是断然不会认的,幸好后来知府大人明察秋毫。”
清澜自然不知汪怀宇的明察秋毫来自于秦莞,秦莞也没有说的打算,她只看着清澜道,“你可知道府中还有一位你们的老班主出事了?”
清澜点头,“自然是知道的,我们班子的人住在后面,寻常不敢上前,只因为说今日前面又出了事,这才未忍住好奇之心。”
顿了顿,清澜又道,“您说的那位老班主论起来我要叫师祖,当年我刚被师父收下的时候师祖正好快要隐退,见她的机会并不多,后来只在豫州见过两回。”
许是见秦莞面善,清澜便忍不住说的多了些。
秦莞眉头微扬,“豫州?你们常在豫州见面吗?”
秦莞有心多问清澜一些,便朝一旁走了几步,清澜见状便跟上来道,“倒也不是,每年都有一次罢了,就是在清晖园,庞老爷十分捧双清班的场,听说是在师祖那时候就有的情谊,我们每年年末庞老爷都会包场,我们来的时候师祖有时候也来,她带着师父,和庞老爷,还有刘运同一起小聚一番。”
“刘运同每年也来?”
清澜摇头,“并非每年,但是中间有过三四次。”
秦莞的眉头便是一皱,“这三年有过吗?”
清澜想了想,“没有,最近也是在三年之前了。”
刘仁励在两湖做盐运使三年未回京城自然是说得通的,只是之前刘仁励也都是在东边做官,每次年末的时候大老远的跑到豫州来?
这几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是普通的关系。
“你有没有听说过你那位师叔祖的事?”
这话刚问出来,清澜的面色便有几分作难,好像有什么事不方便说似的。
秦莞弯唇,“没关系的,不方便说也不打紧。”
清澜忙摇头,“不是,不是不方便,只是师父她似乎不太喜欢那位师叔祖……”
秦莞扬了扬眉头,清澜语声微低道,“不怕秦姑娘笑话,双清班只有第一代的两位班主是真的情同姐妹,此后传下来,少不得分了派系有了争斗,我们小一辈的本来和那位师叔祖不熟悉的,可那位师叔祖是班子里第一个放弃班主之位出去嫁人的,所以难免的就有人议论起,可师父不喜欢那位师叔祖,只言那位师叔祖乃是班内的叛徒,并不让我们说起。”
清澜这么说倒也有几分道理,若清璃真的以双清班为信仰,只怕是不喜欢离开双清班嫁人的清曦,秦莞点了点头,“那你们知道你那位师叔祖出事了吗?”
清澜犹豫一瞬点头,“知道……”
见清澜神色犹豫,秦莞便道,“怎么了?”
清澜想了想,“很早的时候,听师父和师祖提起过,当时没听的太清,只记得师祖不许师父提起师叔祖出事的事,似乎她们师徒都不喜欢那位师叔祖。”
秦莞将清澜这话留了个心,又道,“你可知道你师祖还有什么故人在?”
清澜微讶,“昨夜知府大人也问过这个问题。”
秦莞弯唇,清澜便道,“我不知道的,我毕竟和师祖隔了一辈,何况进了戏班子的,寻常都是苦出身的,便是我家中也没人了,师祖那一辈的,除了那位师叔祖,便只有一个那位师叔祖的徒弟可能认识我师祖,不过当年师叔祖离开班子,也带着她的徒弟走了,后来就再没有音讯,直到听说师叔祖一家人出事。”
秦莞心底微疑,昨日只听燕迟说了清曦一家出事,倒是没有提起清曦的徒弟,秦莞又留了个心,打算燕迟来了再问上一问。
正这么想着,一阵嘈杂声响了起来,秦莞回身一看,便见南边的来路之上汪怀宇带着府中衙差大步走了过来,而在衙差之后,燕迟和燕离一前一后走着,燕离不知在说什么,燕迟一边听着他说话一边放慢了步子——
“知府大人,您可算来了。”
庞辅良快步迎上来,“您看看,这可如何是好?”
汪怀宇早知道刘仁励出了事,可等过来亲眼看到之时心底还是有两分震颤,刘仁励死了,死在庞府之中,也死在了他管辖的豫州城中。
“怎么发现的?”汪怀宇攥紧了拳头。
庞辅良看了一眼庞友德,庞友德连忙上前道,“早上负责打扫的几个仆从从这里路过的时候发现的。”
汪怀宇走上前去看了看刘仁励的尸体,又转身看荷塘。
“发现的时候刘大人是什么样的?”
“是面朝下趴着的,整个人都快被冻住了,后来叫了人,老爷也来了,我们便钩子和绳子将刘大人拉了上来,早就没气了。”
汪怀宇眉头一皱,“旁边可有什么可疑的人?”
“没有的,那时候天还没有大亮。”
汪怀宇深吸口气,有些着急又有些气恼,清筠的案子还没个眉目,这一转眼刘仁励又死了,清筠的案子不必着急破,可这刘仁励一死,朝堂之上的许多目光都会落在这里,十天半月也就罢了,若是一直破不了,他今年的政绩考评可是要大打折扣。
问话间,燕迟和燕离一起走了过来,周围围观之人齐齐行礼,燕迟摆了摆手走到了刘仁励身边,他的面色有几分格外的沉凝,待看了刘仁励一瞬之后道,“验尸,不一定是淹死的,得验过之后才知道。”
汪怀宇忙道,“可是府衙的仵作还未回来。”
燕迟转身,目光在人群之中准确的捕捉到了秦莞的身影。
汪怀宇跟着燕迟看过来,苦笑道,“只能找九姑娘帮忙了。”
秦莞便朝燕迟走来,燕迟温声道,“知府府衙的仵作还没回来,只怕还得让你帮忙。”
秦莞点点头,“义不容辞,在哪里验?”
周围围看的人一听这话顿时满是诧异的看着秦莞,汪怀宇不耐烦的看了周围人一眼,“这里的所有人,都给我带下去,待会儿一个个的问话。”
说着语气一软,“给九姑娘寻个空屋?”
秦莞颔首,汪怀宇便极快的看向一边的庞友德,“找个空屋子,将尸体搬过去。”
燕迟看着秦莞道,“可要剖验?”
秦莞摇了摇头,“若只看死因,便不必。”
二人简单说了几句,很快,空屋子准备好了,刘仁励的尸体也被抬了过去,衙差们自去询问下人们,而燕迟和汪怀宇一起跟进了屋子里,燕离跃跃欲试的在门口犹豫着,燕迟看了他一眼,二话不说的将门关了上。
燕离在外面“咿咿呀呀”的喊了几声,却没勇气推开门。
上次他闻到那腐臭之味就差点吐出来,更别说站在秦莞跟前看她验尸,万一又有什么画面气味超出了他的认知,他可能得失态……
屋子里,秦莞将袖子挽起,已开始动手解刘仁励的衣裳。
上一次验尸是验女子,可这一次验的却是男人,不仅是男尸,且还是新鲜的男尸,因为冷水浸泡,刘仁励身上除了有些青白之外,连尸斑都没出现多少,因此衣衫一解开,就几乎是一具正常的男人躯体的样子……
汪怀宇从未见过女仵作验尸,因此还有些担心秦莞面对男尸不好下手,可见秦莞三下五除二就将刘仁励剥的精光,不由下意识瞪大了眸子,他自己看着刘仁励的身体自然不会觉得尴尬,可因为秦莞在此,他不知怎么就觉得有些不自在,偏生秦莞自己却是一脸的沉稳冷肃之色,汪怀宇看着秦莞的模样心中再一次的咋舌。
前次剖验清筠,不仅将人开膛剖肚,连胃里的东西都取了出来,场面不可谓不血腥,而这一次验男尸,场面不可谓不尴尬,可秦莞的目光如同再看一样器物似的谨慎而细致,据他所知,秦莞过了年也才十七岁,她小小年纪,是怎么做到如此沉稳若定的!
刘仁励被放在了长案之上,秦莞先褪下了他的衣衫,然后便看他身上有无外伤,她一边细致的检查,燕迟站在一旁开了口,“汪大人可查到了清筠师姐的消息?”
汪怀宇猛地回过神来,“她师姐?哦,查到了查到了,正打算今天就和殿下说呢,下官得了一个坏消息,清筠的师姐早在十五年前便死了,且……还是死在一桩大案之上的,十五年前西边孟县的黄金大劫案不知道殿下可有听过?那个时候西边备战,那些黄金本是军饷,当时……当时就是朔西军和北府军在西边,睿亲王是当时的朔西军主帅!”
燕迟点点头,“还有呢?”
汪怀宇一讶,“就这样了啊,清筠的师姐死了,这条路咱们走不通了。”
“汪大人可查到了清筠的师姐如何死的?”
燕迟这一问立刻难倒了汪怀宇,汪怀宇面露难色,“这个下官还没来得及查,不过下官依稀记得是有一场大火……”
“不是大火。”燕迟语声微沉,说着,看向了秦莞,“先等九姑娘验完。”
秦莞正在验尸,燕迟显然想等秦莞验尸完了一起听他接下来要说的消息。
而这边厢秦莞已极快的将最为关键的信息都得到了,“刘运同腹部鼓胀,唇齿和咽喉部位有泥沙的颗粒,而其他地方并无致命伤,可以断定是被溺死。”
话音一落,燕迟双眸微微一眯。
秦莞继续道,“他腹部有一块青紫淤伤,多半是掉到荷塘冰面上被摔出来的,此外,刘运同的脖颈上,双手手腕上,皆有一道极细的勒伤,虽然不是致命伤却也有几分奇怪,可也不像是被捆绑了住……这里是被如何治伤的我还不知,死亡时间是在昨夜的寅时和卯时之间,除此之外暂未发现什么,只不过他身上有两处旧伤伤疤,年头很久了暂时不做定论。”
致死原因和死亡时间都出来了,汪怀宇点点头看向燕迟,秦莞适才听到了燕迟的话,此时也看着燕迟,“殿下得到什么线索了?”
燕迟肃容道,“今晨得来的消息,当年的黄金大劫案,除了当时的五万两黄金不翼而飞之外,张将军一家皆是被虐杀而死……”
秦莞一讶,汪怀宇也震惊的看向了燕迟。
除了这消息本身让他震惊之外,燕迟已经查到了当年的案子更叫他意外,燕迟得消息的速度比他快,且早就想到了清筠的师姐,他当下觉得有几分惭愧。
“虐杀?!”秦莞只以为清曦一家都死在了大火之中。
燕迟颔首,“这案子的卷宗在豫州以北的云州放着的,那边是飞鸽传书送的消息,所言并不详尽,可大概是有数的,清曦当时离开之时带走了自己的徒弟,嫁给张将军之后又生下了一儿一女,最后一家人的尸体虽然在火场之中被找到,可并未烧的面无全非,他们一家人,清曦是被人活活勒死的,一儿一女则是被溺死,张将军乃是中箭而死,而清曦的那个徒弟没有说明,多半是被大火烧死。”
秦莞还想着问燕迟清曦的徒弟下落如何,没想到却是这样的结果。
既然是劫财,为何要虐杀?
这么想着,秦莞脑海之中忽然闪过一道电光,“等等,你说,一个被勒死,两个被溺死,还有一个中箭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