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很好吃。
筋道不需硬咬,它自己会与你的牙口在打太极,圆润自如。面里面是有力气的,一股蛮、柔、绵的阴劲力被揉在了面条里,混着鲜浓的汤汁,被你撕咬。咬是阳劲,阴阳交汇,宇宙一下子贲发了!好面好汤好料,一切繁复杂陈,可入了嘴味道却整整齐齐地在舌面上滚一遍,然后顺入喉道间……
总之,很好吃。
林淡秾吃面就吃面,专心待美食,不去理会频频看过来的神经病,连瞧也懒得瞧一眼。她猜对方又在想前世了,心道,这人合该就和自己的前世去过,而不该来找她。
没见过就是没见过,陌生就是陌生,没有经历过就是没有经历过。恁你再情深、说得再传奇,我也无半丝波动。
——也不能说无半丝波动。
被人在自己身上找自己的影子,心情是极为复杂的。但这其中绝没有喜悦,甚至占据上风的、最尖锐的一种感情是愤怒。林淡秾从不是个好脾气的人,怒极了连自己都顾不上。平日克制隐忍着,但面对陈衍实在是忍不住了。大约越能感受到这种情深便越气恼吧。陈衍的感情太过真挚,在初见,她就知道了。毕竟在这样有些克制且含蓄的时代,很少能见陈衍这样“用力”的眼神,他的感情直率且无遮无拦。
细雨朦胧间,她遇到的那个迂脑袋眼里竟真的有细碎星芒。
可惜,这光不是为她而生!
重生呀重生,这真是这世上最难解的谜题。
除非能拥有一样的遭遇,否则前世情谊越深厚的,越是应当老死不相往来。爱情这东西不是友情,人物时间地点差了哪一点都不行。她听陈衍讲到“贵妃”也只像是听故事,最多升起“我未来真厉害”、“他们感情真好”的感叹。只是那个未来,她不会过去,陈衍却留在那里。鸡同鸭讲、强行过活,谁都得不到想要的。
林淡秾不是能无知无觉就全盘接受的人,她惯来多思多想。更何况,道理说的好:活人是从来争不过死人。当这“死人”是自己时,就更争不过了。
这些道理若在现代自然讲得通,但在古代……
林淡秾嘶溜一口面,恨恨咬断,一时又是感伤情绪涌上来。
怎能不忧伤?因她讲得这一大堆道理,对方不是十分在意。他大约只以为这是上天安排的机缘,让他俩再续前缘,如何能理会自己这“道理”?更可惜,因为在古代,她连避也不能避。焦堂山上要来和她续“前缘”,擅闯林府想要她忆“前世”,到最后还要跟她到寿春大长公主府来和她对话……
果然,这天下最没有道理的“道理”,就是这层层森严的阶级;而立在这道理塔顶端的,就是皇帝。对方决定的事情,她竟然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低头吃面,又忽然想到上官氏,那个原定的皇后。
订婚退婚,她服从于家族,家族服从于皇帝。封杀予夺,自己却说不上任何一句话。固化了的阶级与制度,每一个微小变动都需要漫长的时间来酝酿,而这其中牺牲的人又该有多少?
传世之梁祝、焦刘的故事,无一不是为突破这枷锁而奋力。只可惜孔雀不能翱翔九空,蝴蝶一生不过半载,他们的结局都太悲惨、后继寥寥。
快一步是天才,快百步是疯子。天才受世人敬仰,疯子许后世传唱。林淡秾正是这样一个疯子,但可惜她不是天生的。倘若还活在现代、或者是生在古代,那她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或许在现代上学工作,或许在古代刺绣写诗。
但天意作弄,让她生在现代,活在古代,让她的平凡成为特殊。
难道我是天选之人?林淡秾想到这里不禁发笑,笑一下又淡去。她对自己说:倘若我真是天选之人,那愿我能找到这个世界的活法。
芸芸众生,求的不过是一个活。她有幸生在膏粱纨绔家、衣食无忧,生活上总算是过得去。但精神上还在去寻找和这个时代的共鸣,以求适应。学诗词作画、学针凿女活、听长辈训诫、与同龄交流,孜孜不倦让自己过得好一些。
毕竟既来之则努力安之。
只可惜这个“心安”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林淡秾喝完汤,吞下最后一口鲜,放好碗筷。心里感慨,我又忍不住去想这些事情了。
有时真恨不得失去记忆,这样就能少却很多烦恼。面对古代的很多事情,她有自己的一套理论,这些刻在她心底,是不能轻易改变的。小心翼翼地试探靠近,尝试包容理解这时代,却又在接近时因不甘心而退却,这样过了十几年,竟然还不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是接受并融入,还是遗世而独立?毕竟那么的普通,又那么的特殊……
这一碗面很快就吃完了,陈衍没有久留。送走皇帝之后,寿春大长公主也很快离开,给一群小儿女们留下空间。
文萱郡主松一口气,挺得极直的背有了弧度。圣人在,如何能不注重仪态?她虽和皇室极为亲近,但毕竟姓魏不姓陈;况且即便姓陈又如何,宗室之中谁人能不敬不畏这一人。
夫一人呀,是人间至尊。
文萱郡主将自己的寿面给吃光了,心中感叹,试问这世上还有谁能吃到圣人添寿的一碗面。她心里自是十分欢喜,这一个生辰宴算是办绝了。文萱郡主志得意满,余光便瞧见自己的小侄子也起身要走,忙叫住了他:“琅哥儿,你怎么要走呀?再坐会儿啊!”
魏琅一愣,苦笑道:“姑姑与诸位小姐玩闹,我在岂不是大煞风景?”
文萱郡主自侃:“我看你是觉得我们说得无聊,才要走。”
魏琅连忙解释:“怎敢怎敢,姑姑与诸位小姐结的诗社,情趣意志样样不缺,我也十分佩服……”
“你就可劲地吹吧!”文萱郡主闻言笑得花枝乱颤,魏琅呆立着一脸无奈。
王小姐也忍俊不禁,解围道:“其实能得东山先生弟子一顾,诗社也是蓬荜生辉。”
一众赞和,直到有人提议:“我们虽是玩闹嬉戏所成诗社,但仍有一颗好学真心。既然能有幸蹭了关系入了青衫客的眼,魏公子不妨帮忙评鉴一番,我们也好拾遗补缺。”
诗社众人皆是附和,而在座非诗社的成员也颇感兴趣,毕竟能听一位饱学之士品诗说理,对她们而言实在难得。
在座女子皆是家中富足、出生尊贵,无一人不识字、无一人不懂诗书,但她们毕竟不是系统学习的,远远不能比得上魏琅这些正统的读书人。不论魏琅是单说诗词技巧还是去谈诗中的至音妙理,都可以说是难得的启发。
文萱郡主也颇有兴趣:“是啊,琅哥儿你不妨来说一说呀,也让我们学学。我们这诗社还只是小打小闹,若能得你教学,必定大有长进。”
魏琅有些汗颜,他自己还是个学生如何能来教人,正要推辞。文萱郡主又开了口:“不是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吗?你当懂这个道理,何妨一说呢?还是你看不起你姑姑我,和我们的诗社?”
她这最后一句故作薄怒、横眉竖眼,语气中透出几分亲昵和胁意。
众目睽睽,盛情难却。
魏琅起身恭行一礼,对众人道:“姑姑言重了,只是琅自己尚且学无所成,怎敢妄说指教,只怕会误了诸位。只是这说一说,互相印证倒是不妨的,只希望几位不要嫌琅浅薄。学海无涯,琅也不过是孤舟弄帆,幸得先生一阵东风,才能行走。只是小子实在愚钝,虽有幸和先生游历,但在这学海中不说泊岸,竟连自己的方向竟也还没能寻到。还望几位今日听过即忘,万万不要挂在心上!”
正是因为跟随的人如高山、所学如汪洋,魏琅才深知自己究竟有多浅薄。他至今为止还未出师,是当不得老师的,但今日受邀讲解。即便是只说诗词也不禁战战兢兢,生怕误人子弟。
他这一番话真心实意,在座皆动容。
林冉华叹息一声:“魏公子谦逊。”
“是啊,”林淡秾应了一声,又不禁感叹:“他实在是一个好人。”既不故作矜持、爱惜羽毛,也无居高临下地肆意指点。
魏琅容颜太盛、年纪又轻,初见时难免生出轻率、亵玩之心。认为他靠家室、靠师长,学问不过添光彩,却不想对方竟真有一颗赤子之心。林淡秾想到自己先前的作为,不禁有些汗颜又惭愧。她肯与赵远讨论而不愿与魏琅多说,正是因自己的私心与偏见。因陈衍一段话下意识地去想这些轻亵的事情,如今看来不免有几分以貌取人、故作姿态了。
而魏琅当日问话虽然话语中有三分天性之傲,但仍不失一颗求真求实之心。
做学问这种事情,天赋、努力、时间不可缺一。林淡秾穿越而来,改变的正是时间。她不说自然一切如常,但她一说就可能带来变化。前面“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断句,本不该在这时代出现。提前出现自然让人耳目一新,却也成为学问界的投机倒把。失言可悯,但若是故意便可鄙了。时间里蕴藏的宝藏,就因穿越而被肆意攫取。而这种走捷径的学问,是不值得人尊敬的。
林淡秾不希望自己是这样的人,也不希望因自己而导致这样的结果。她幼时不懂难免失言,具体的话她倒已经记不得了,大约是她透露的一句诗意。被林父听到,大觉启发,便直接做了一首诗,用词寓意竟与原作差不了多少。
林父没有发现有什么问题,但林淡秾却难免伤情,她“抄诗”了。后来类似的事情还有一些,毕竟诗词文章多是做比起喻。林淡秾听惯、说惯的比喻联想,都是传世名篇、现在连作者都没生出来,自然精妙且新奇。索性她很快就注意到了这个问题,此后一直谨言慎行,更是少作诗词。她未必克制地住自己,深怕哪天自己就写了名家作品,真成了“文抄公”。
诗词小道尚且如此,更何况其他了。不过她毕竟是女子,无人会与她来探讨这些,花朝节上乍一见一句自己熟悉的,不免失言……
她见到的古代学者不多,分来不过是学儒学释。学释者如贪贫,他本身便极有学问后来出世皈依,更添一分方外人的角度看事,智慧多多。而学儒者,年轻一辈中,仅她所见的,以赵元直与魏明达居首。不说其他,但这一分治学之心便可见一斑了。为名利而读,和为心而读终究是不同的,她很佩服这样的人。
——上下求索,寻道之所存。
这两位都是敏而好学者,听至理如聆琴瑟;有求学之心,更有谦虚下问之态。
这样一想,又忽然觉得也许是一件好事。学理是越多越丰,道理越辩越明。文章不是诗词,重的是道理,而不是表达。千古以来,从来都是一个人因自己的学说思想而传世,而不会有人因一句话而名满天下、万世称道。便是孔孟也要有一本论语、一本孟子;老子也得有一本道德经……
再新奇的解读,不能自成体系终究是枉然。可贵的是思想家的思想,而不是他的一句话……
林淡秾拉回思绪,去听魏琅说话。
他已差不多将自己写诗作文的技巧说了个遍,正说到一个趣事:“子贤……我之好友子贤。他游学时有一个习惯,会背一个行囊,装下竹片和笔,若有什么灵感就会记下来。他见我好奇,便送了我一套,这实在是个很好的法子,不论是记录灵感还是别的。”他眉眼间带着缱绻温柔的笑意,似乎是忆起那段时光,想到自己的自己的良师和益友,欢喜又怀念。但这其中似乎又有几分别的情绪闪过,但很快就被对方收起了,他继续说道:
“……先生游历时往往兴之所至就会讲几句,我时常记录不及,用了这个方法有时一下子想不通,还能记下来夜晚再揣摩。后来累积了很多,便干脆整理一番写成了一本游记……”
众人第一次听他谈起成书的过程,都听得津津有味。
“诸位若有心诗词,不妨也能这样。先前说读读过几位的诗,并非假话,琅其实很有启发。”魏琅衔和煦笑意,说:“诗非文章,以言志、达意,有时一个心情便能是一首诗,我觉得不必太苛责形式、高志。能体会到那意思便可了,几位的作品中不乏又能做到这个的。花朝节时,听几位写诗,也觉赏苑品花之趣。”他将印象深刻的几句一一念出品鉴,只说到最后一首时一顿,略有懊恼叹息:
“……唯林大小姐一首桃花写的十分曼妙、才情高绝,是琅不能及、不能评也。”他这夸赞是十分纯粹的,林冉华的天赋他是望尘莫及。但他心性舒达、其所求者也不在诗词,故而这一句“不及”说的一点压力也没有。
一众目光落到林冉华身上,她霎时羞红了脸,一如她诗中描绘的桃花般美丽,而她脊背不弯身不蜷缩的大方姿态,亦如桃花枝丫曼展,研丽端庄。林冉华当然是紧张且激动的,但她实在稳重,以至于只是微微偏了一下头,礼貌地给了回应:“魏,魏公子谬赞了。”
魏琅爽朗一笑,只是下一秒他就望到了同席的林淡秾,不禁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