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袅袅看着马车顶认真地想了想,“你能信大将军府啊。因为你们的情况是一样的。”
她狐疑起来。
宁泽并不是一个笨的人,相反,他很聪明,聪明到让她时常会有一种被他看透的恐慌,怎么会不知道该相信谁呢?
不行,不能再对他说更多了,要不然,他再问下去,迟早要把她的秘密都问出来。
“我困了……不和你说了。”她抱着自己的双膝,将头枕在上面,不一会,还真的睡了过去。
宁泽盯着她看了一会,轻轻拨弄着那垂落下来挡了他看她的视线的青丝,笑道,“你说得对,大将军府,还有你。”
他亦觉得有些困了,闭着眼,靠着车厢,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马车驶入城门的时候,宁泽在平稳的车厢里惊醒,一身冷汗淋漓。
车厢里高涨的温度,也不能温暖他如坠冰窖的心。
他梦到自己成了一只厉鬼,大仇得报之后,在一处还不及宁王府十分之一大的小宅子里等待惠袅袅出现。由暴戾疯狂地想要冲出去,变成后面的安静守候,日日复一日,起初,他还计算着日子,到后来,日子也算不清了,连记忆也在不断地模糊,甚至,他会害怕,害怕自己就这么消失了,直到终于有了惠袅袅出现的那一天……
她那个时候穿的是什么衣服?
瓷白色的胳膊和小腿都露在外面,很是古怪。古怪地恨不得将所有的布料都拿来往她身上裹,可他只是一个连自己是谁都时而能想起来,时而又想不起来了的鬼。她们的模样并不完全相同,性情也不同,她明媚,灵动,带着阳光的气息……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不敢确定,悄悄地观察了她一个月,才确定她就是她。而这件事情,竟循环了九次,才得以真的将她安然地带回到这里。
厉厉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将这件事情告诉袅袅,却阴差阳错地告诉了宁泽。此时的他正躺在荷包里,安静地睡着,唇边露出点点笑意,他有意地将自己的谋算隐藏了起来,这样,袅袅便只会感动心疼,不会生气了。
宁泽侧转身去,端详着惠袅袅,片刻之后,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如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从来不爱理会怪力乱神之事,可梦里的场景那么真实,让他如同亲身经历过一般,不自觉地便深信了。
一点也不想成为厉鬼,梦里那种被仇恨包裹的感觉,并不好。
将鼻唇埋入她的发间,心神缓缓安定下来。决定以后都让春兰给她的衣服上,薰上和他的衣服上一样的香,这样,便能盖住那恼人的香露味了。
惠袅袅突然觉得呼吸不畅,在睡梦中挣扎着推了推,可面前就好似有一堵墙一般,怎么也推不动。
皱着眉,仰起巴掌大的小脸,还未睁开眼便觉得自己唇上碰到了什么带着温度的东西,还有软度。
惊得猛然睁眼,对上宁泽呆滞的面容,也不知自己刚才碰到的是哪里。
目光在他的脸上转了转,是下巴吧,一定是下巴……
随后又发现,回神了的宁泽眸中尽是伤痛和柔情混杂的神色,让她疑惑,应该是在做梦吧,梦到了那个经历了那些事情的宁泽……
眼见这张脸离自己越来越近,她呆滞地抓皱了他身前的衣襟。
车厢外马车夫提醒他们已经到了左相府,惠袅袅顿时回过神来,意识到,这不是梦,用力推着他,“不可以!宁泽,你醒醒!”
她怀疑宁泽梦魇了,不然,怎么会露出这么伤痛的神色?
宁泽却是怔怔地看着她,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人最怕痛的地方,便是手臂内侧腋下三寸处的最嫩的皮肉,惠袅袅咬牙在那里猛地一掐。
宁泽顿时朝她瞪眼,神色变得清明,“嘶……袅袅,你……”
惠袅袅松了一口气,邀功般地道:“你梦魇了,我把你拉了回来。”脸上的笑意无不表达着她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好事。
宁泽眼角抽了抽,倒也没了方才那悲伤之下的意乱情迷。目光从她饱满樱红的唇上扫过,刚才那一扫而过的触电般的感觉已经植入了心间,生出藤蔓,将他的心房紧紧抓住。盯着他看了好一会,见她开始在他的脸上又揉又拍地叫他清醒,终是吐出一口气,放开了她。
惠袅袅得了自由,一溜烟就钻了出去,围着马车转了半圈,转回来站在车窗边对他道:“阿姚和芷安没有跟上来。”
他挑着车帘,看她神色担忧,便断了想要逗弄她的心思,只道:“让阿姚直接将她送回去了。”
含笑的模样,与寻常无异。
惠袅袅点头称善,大将军府的人还没有正式出现,她找她们,正是要催促傅芷安快些回去的,没想到宁泽已经先一步想到这个问题了。
迫不及待地逃离了这里,躲到墙后,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气,露出茫然的神色。
刚才那一幕,实在让她的心情难以平静,若是再与他待下去,害怕自己也会情感决堤,不受控制。只是……自己身上不是有那香露味吗?他怎么好似不受影响似的呢?
若不是知道他受不了自己身上的香露气味,两人之间必会离得远远的,相安无事,她才不会那么痛快地答应与他同坐一辆马车呢。这下可好……以后见到他都会觉得尴尬了。
低头垂眸缓缓往回走,想了好一会,才想到那车厢里的香气,顿时咬牙切齿,“宁泽!!!”
见到面前停着绿色的裙摆,她抬起头来,看到惠萧萧那恨不得吃了她的神色。翻了个白眼,当成没看到她,绕过她就走。
很好奇惠萧萧这个时候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过她没有落井下石的习惯,也没有闲心和惠萧萧周旋。
惠萧萧就没有要就此作罢的意思,再次几步拦到惠袅袅面前,“惠袅袅,现在在这里,没有人护着你,我看你能怎么办?”
在另一辆马车里听着他们说话的宁姚听到楚元勋说傅芷安好运气的时候,对着傅芷安挑了挑眉,意味明显:听到了吗?能得我另眼相看是很难得的好运气!
傅芷安确定宁姚没有伤到哪里,便不哄着她了,白了一眼,别过脸去,贴着车帘,仔细听他们的对话。
她对人处事极为简单,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从心而来。虽然听说宁姚骂过自己的姐姐,可她与宁姚相处,发现她并不让她觉得讨厌,反而还很合她味口,自然就会与宁姚亲近了,更何况她还发现,自己姐姐与宁姚之间,并不是那不死不休的仇敌,宁姚又是刀子嘴豆腐心,几日的相处,又让她意识到,她们的性情当真是相投的。可对于宁姚的另眼相看,她又是一点都不在意的。自然而然的事情,何必要摆出来显示不同倒多出一些尴尬来?她也是很难得有一个交好的姑娘家的!
心中微叹,还是军营里的那些汉子们想法直接简单,连笑都是和她一样的,开心就笑,不开心不笑,不似京城里的世子王爷,不开心还得对人摆着一副笑脸,看着都觉得心塞。听着他们说话,他都干着急,一个不愿意把话给说绝咯,一个听懂了假装没听懂。她不明白宁泽的委婉温和的拒绝方式,更不明白,一个王爷,怎么能这么厚脸皮……
宁姚感觉自己的热脸再次贴了冷屁屁,有些受伤,掀开车帘,用胳膊撑着下巴往外看。
面对那个如谪仙般不染凡尘的男子已经转过脸去,侧对着她,低着头对着怀里的画卷在说着什么。
而后转过身来,走了半步,似乎是要朝他们这边走来,却又停住,又说了几句,最终还是转身进了马车。
这是她第三次见着沈笑,马车驶动,窗帘被风吹起,露出那超凡脱尘的侧颜,突然间,心中动了动,生出想看他笑的想法来。他们离得有些远,她听不到他对着画卷在说什么,但从他的唇形里,很清楚地捕捉到了两个字的音:“阿瑶。”
明知道他叫的应该是“阿瑶”而不是“阿姚”,心中还是起了涟漪。
哥哥对惠袅袅用尽心思,傅家的两位对他们的妻子亦是多年情深不减,她也想要一个会将她捧在掌心里的人。她的名与灵瑶夫人的最后一个字同音,沈笑待她,会如待灵瑶夫人一般吗?
马上就要进入山岭盘道了,宁泽让沈笑先行,眼看着那马车从自己眼前驶过去,再也看不到马车里人的身影,宁姚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头也从车窗里钻了出去,还想再多看一眼,却又被前面的马车挡了视线。
气呼呼地坐回坐位上,甩了甩裙子,引得傅芷安和松翠都看向她。
“这忽然间,是谁惹你了?让你这般不高兴?”傅芷安开口问她。
宁姚说“没什么”,但她们主仆都不信,她的不高兴都写在脸上呢。
宁姚的眼睛转了转,忽地双眼发亮地看向傅芷安,“你知道沈笑沈大人吗?”
傅芷安点头,“知道啊!他就是抓那个坏人的好人嘛!是个好官。”和她父亲一样的好官。
宁姚听到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险些翻起白眼,“我是指,他从来不笑的事情。”
傅芷安兴致缺缺,“这我就不知道了。他笑不笑,与我何干?”
宁姚懵了好一会,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又问道:“那你知道灵瑶夫人吧?”
这下,傅芷安的眼睛亮了,“我姑母!那自然是知道的。想当年……”
说到这,她又不说了,引得宁姚心急难耐,“当年如何?”
傅芷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打听我姑母做什么?”
傅灵瑶的事情,是傅家人心中的痛,即便是他们自己,也很少这般有兴致地提起。就算提起,也大多是说些她出事前的趣事乐事。由一个外人来问及她的事情,让傅芷安不得不心生戒备。
宁姚犹豫了一下,道:“我想知道,她是个怎么样的人。比如说,她的性格,模样,喜好什么的……”
傅芷安见她不是要打听那些不好的事情,心中戒备少了些,却还是疑惑不解,看了她好一会,才道:“我只知道,她既有临安柳家女子的柔美又有傅家人的铮铮铁骨,可惜红颜薄命。至于喜好什么的,恐怕只有当年一直伺候她的芸姑知道了。”
…………
另一辆马车要小些,里面的格局也和宁姚三个所待的不一样。
两人并排坐在马车的最后排,中间只是一张小案,小案上的只莲花样的铜制香炉,只有巴掌大,香烟从莲心初形的莲蓬口中袅袅升起。
香气清新舒适,似乎是宁泽身上的气息。惠袅袅不由得多吸了两口,心下怀疑,这莫不是他平日里薰衣用的香吧?
知道对面的人一直在看着自己,她却不敢抬眼看他,手上还残留着灼热的感觉,目光放到马车正中的脚炉上。
这辆马车着实不大,两人就这么坐着,宁泽坐得慵懒,她坐得端正,两人的脚却还是都到了脚炉边。
里面带出的温度,让她感觉到脚心都在冒汗。也不知脚炉里面的炭火,是什么样的光景,莫不是已经不仅是赤红的模样,而是烧出了熊熊火焰?
不好意思向宁泽开口太热,也不好意思直接去扒拉脚炉里的炭,只得悄悄地解了身上的狐裘披风,由之从肩上滑落,好似只是系带自己松了滑下一般。明明鼻血已经止住,她依旧一手拿着锦帕按着鼻口,垂着头。因着车厢里的温度,瓷白色的肌肤上,已经生出了团团红晕,好似初晨时天边晕开的霞云。
山道并不平稳,不时地巅上一巅。她心中不停地回想着先前听到的话,心儿也跟着巅上一巅。
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回去后,他们便会解除婚约,却在这时还说出这样的话来,让她忍不住遐想,甚至以为自己真的就是他的家人一般。难道只是因为他们现在还未退婚?
耳边传来宁泽的轻笑声,而后,便是脚炉被打开,炭火被拨动的窸窸窣窣声。
她悄悄地拿眼去看他。
他的模样是温润的,侧对着她的脸部线条柔和,在炭火的红光下,染着一层红光,倒有高岭之花落入俗尘之感。
宁泽余光见着惠袅袅正在悄悄地打量他,不躲不避,见她按着鼻子的锦帕已然滑到了下巴上,染红的指尖也抵到了下巴尖上还浑然不觉,哑然失笑,拨弄好脚炉里的炭火,偏头看她。
她偷窥的目光还没有及时收回就被他稳稳地逮住,有窘迫和尴尬,视线飘忽不定,嚅嚅地解释道:“我……我还是第一次看人拨弄脚炉,很有意思。”
她是在看脚炉,而不是在看他。
宁泽也不戳穿她,却是朝她伸了手,“平日里有春兰和芸姑在,若还要你来做这样的事,那还要她们何用?若有兴趣,我便来和你说说。这脚炉,和平日里用的那种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