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五十章

芝兰玉树的人,穿这样喜庆的色彩亦是出众非凡的。

他浅浅淡淡的笑着,笑容与平时无意,一双眼角上扬的桃花眼中却没有笑意,细看之下,竟还有些空洞和迷茫。

心中骤然酸涩起来。缓了缓神,反应过来,那是前世的宁泽,在原主去世之后,被一旨圣命赐婚,而他真的娶了那女子。

是了,他怎么能不娶?

宁王府与大将军府分掌着两块虎符,既是莫大的荣耀,也是莫大的危机。比寻常人家更容易被疑心谋逆。

帝王恩宠,生也恩宠,死也恩宠。

楚氏开国帝的遗诏,既是对楚家帝王的警告,也给宁家和傅家埋下了灾祸的根源,宁王府谨小慎微,傅家胆大心细,却终究是楚家帝王的眼中钉,肉中刺。只是素来不敢做得太过明显,以防两家联手端了他这帝位,反而还要在文武百官面前,在天下百姓面前显出对他们的重视。这真重视是否由心而发,端看正坐在龙椅上的那位,怀揣着怎样的心思。

这些,宁泽不曾和她说,可她从他平静的叙述出来的因由中,已经听出了里面的如履薄冰。

她很想知道他娶的是谁,他们后来又如何了……是否是一如此时一般心情不快,还是……如鱼得水般的欢愉?

…………

门外的宁泽并不知道屋里的人这么快便进入了有他的梦境,失笑地盯着屋门口看了好一会,“真是只小野猫。”也不知拿一盘鱼干给她,她会不会翻脸没这么快。

一定不会,她大抵会笑意盈盈地将鱼干收入囊中,而后用她的方式给出回报,而后,就没有而后了。

倒是可以考虑让她接二连三地收鱼干……

站了一会,笑着摇了摇头,向院外行去。

他刚走出院子,宁姚房间的门,便开了,门口立着宁姚和换上了女装的傅芷安。

宁姚倨傲地挑了挑下巴,“你看,我没说错吧?看到我哥那神色了没?站在那里盯着一扇门看都比看我极温柔,为什么呀?还不是因为屋里那个人?”

她不遗余力地摆起了学究的架势,打算好好地敲打敲打傅芷安。

也不知傅芷安和大将军府的那些人脑袋瓜子是怎么长的,竟然一门心思地要让她哥哥和惠袅袅退婚……

“你再想想,之前他们之间的气氛,那么温馨,那么甜蜜,都被我们打乱了,袅袅也只是把我们赶了出来,哥哥却是过了好一会才出来的!”她眼珠子转了转,虽不知是什么缘故,却不妨碍她拿这事来作文章,改变傅芷安把她哥哥当狼防的态度。

傅芷安纠结了一下,而后想起傅然说过的话,顿时理直气壮了起来,“那又如何?我哥哥说他亲眼看到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斥责我姐姐。我哥哥说了,要真是打心眼里喜欢的,绝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那样做。我们家的都是糙汉子,但我爹对我娘,我祖父对我祖母,不论在人前还是人后,一句重话也不曾有过!不仅我哥哥生气,我也生气,还有……”

她屈着手指一个一个地点着,“我爹、我娘、我爷爷都很生气!就是我们家守门的阿伯,知道也很生气。我姐姐也是生气的吧,不然,她不会当时就提出这事。”

宁姚被她提醒那一件事,顿时尴尬起来。

这才明白,大将军府提出要退婚是因为她那个时候的一时冲动。

原本以为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不曾想影响一直不曾消除,反而愈来愈严重了。

“那件事情,是我的错,我已经和袅袅道过歉,她都不计较了,你们为什么还要揪着不放?”

她有些恼了。

那件事情,确实是她的不对,可她认了错,也越来越喜欢惠袅袅了,她哥哥也将对惠袅袅的用心摆到了明面上来,为什么这些人却还总是拿着那件事情来说事?惠袅袅可是亲口对她说过并不在意的话的!

傅芷安拿出匕首来,往桌上扎了一个洞,“我祖父曾经和我说过一个道理。有些事情,就好比是在人心上捅刀子。桌子被捅了一刀,这个洞便会永远留在这里,人心里的,也一样,只是看不见,却不会消失。道歉可以让对方不计较这件事,却不会让这个洞消失。哥哥和我说了。大将军府和宁王府是世交,你母亲和我姑母之间也是手帕之交,你们帮忙照顾了姐姐这么久,该感激的得感激,不会和你们计较,但绝不能再让姐姐嫁入宁王府。”

宁姚看着那桌上不可能再消失的洞,怔愣了半天。

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她哥哥会说道歉没有作用。

即便她说再多道歉的话,也不可能让桌上的洞消失,这样的话,那要怎么办?她要怎么做才能让事情转圜?!

大将军府的态度,让她终于意识到了这问题的严重性,她哥哥遇到的麻烦,根本就不止是一瓶香露的麻烦!

“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是我骂的,话都是我说的,我是迟早要嫁人的,和我哥哥一点关系也没有,为什么要连累我哥哥。你们不满意,冲我来嘛!你来骂我好不好?要不,让你哥哥来冲我骂回来?”

激动之下,什么话都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夹杂着哭腔的悲伤之音让傅芷安手足无措。

原本,傅然也教了她面对这样的问题要如何来回来的,可她被宁姚哭得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只抓耳挠腮地重复着,“你别哭了,没人要骂你。你别哭了……”

然而,宁姚听到他们不肯骂她,哭得更伤心了。

傅芷安从小就被教导流血也不能流泪,尤其是在敌人面前。

她在军营里混迹的时候看到一个个铁汉血汗混杂,难流一滴泪,松翠哭起来是弱弱的,像小鸟啾啾,李妈妈哭起来,是闷闷的,很怕被人发现的那种,她的母亲……她没见她母亲哭过……她的祖母,哭起来起总柔柔的,让人想要安抚,哭的原因,总是因为想起她姑姑的事,临终前无声滑出的泪,也是因为挂念着她姑姑和那个不曾抢回来的表姐……哪里见过如宁姚这般能冲破天的哭声?

宁姚素来泼辣,连哭声也是泼辣得人见人怕。

松翠和宁姚的婢女听到声音寻了过来,见到的便是宁姚大哭,傅芷安想法子安慰却总不得法,宁泽不知去向……

婢女对松翠道:“我们快去把世子爷寻回来,他总有办法让郡主不哭的。”要不然,她会一直哭,把天哭破了也不肯停下来。

傅芷安还没来得及向松翠和那婢女求救,院中又只余她们两人了。

她的耐心并不好,手足无措地安慰了一会没有作用,便烦躁起来,想到上房里惠袅袅还在休息,语气也冲了起来,“哭哭哭,我看你根本就不会照顾病人,哪有照顾病人的人在病人屋外哭成这样的?”

连她都知道,病人都需要静养!!!

她话音刚落,宁姚的哭声就止住了。

红肿着眼,努力咬着唇,要哭却不敢哭出声的样子,让傅芷安又后悔自己刚才太凶了。

呼吸顿了顿,她重新开口道:“当时我不在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要真不想让他们解除婚约,得让我哥哥点头。道歉也好,找人骂你也好,你都找我哥哥去。他是将军,我就只是他的马前卒,是他指哪打哪的。你好好想想,当时是什么情况,要不我给你分析下要怎么才能让哥哥消气?”

宁姚重重地吸了吸鼻子,让呼吸顺畅起来,脸上还挂着一个又一个的泪泡,一字一嗝地道:“他……嗝……会……嗝……打……嗝……我……嗝……不?”

提到傅然,便想起他对她抡起的巴掌。

那天要不是宁泽在场,当时肯定就会被打了。

傅芷安并不知道当时还有这么一茬,艰难地听明白了她的话后,拍了拍胸口,“不会不会。”

她的哥哥怎么会打一个姑娘家呢?

可听了宁姚后面断断续续的描述后,她深吸了一口气,“做好被打的准备吧。你要是骂了他打了他,他还不一定会骂你,一定不会打你。可你对傅家的女人这样……唉……”

扼腕长叹的模样,让傅芷安顿时觉得了无生趣。

泪泡一个一个滚落,却又闷着声,不敢再放开了哭。

为什么她不是傅家的女人?为什么她要去惹傅家的女人?泼辣如她,从来没有什么畏惧的,现在倒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踢到铁板上的疼。

过了一会,她咬了咬牙,“只要他点头了,事情就有回旋的余地?”

傅芷安“啊”了一声,目光飘忽,“是。是。是……”

连着三个“是”字,最后在心里补充了一句,“应该是吧。”

这件事是傅然提起的,越似乎也正合了她父亲和祖父的心意。

傅家会护着自己的子女,却不会溺爱,事实上,在傅家,最有话语权的,是她的爷爷,大将军傅恒。

他的品阶最高,军权最大,十五年多前,因着傅灵瑶的事情,被贬为骠骑大将军,也还是傅家品阶最高,军权最大的。

军令如山,这句话不仅用于军营,也用于傅家上下。

得了答案的宁姚咬了咬牙,“打就打吧,但是你得帮我把他叫出来,找个隐蔽的地方再打……”

傅芷安拖长了音调地“啊”了一声,尾音上扬,不敢置信。

宁姚一手叉腰,神情如赴死的义士,“啊什么啊?你当我不要面子的吗?我好歹也是一个郡主,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打?”

她素来是骄傲的。可那样的话,往后要怎么在那些贵女面前摆出骄傲的姿态?只怕会成为一众人饭后的笑柄,如现在的惠逸一般。

傅芷安看着她,一脸的疑惑不解。

任人都有自尊心,都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打的吧?为什么她要强调郡主的身份呢?不过,这样的要求,她是愿意答应的。

宁泽与两个丫环和一个中年和尚走进院中,神色间看不出喜怒。

扫了宁姚一眼,见她已经没哭了,便没有再将注意力放在那边,在惠袅袅屋门前抬手敲了敲。

没有人应,便知里面的人多半是睡着了。

可门也没有上栓,还是他离开时带上的模样。轻轻一推,便带着轻轻的吱呀声转了起来。

看到屋里的情景,他蹙了一下眉,让中年和尚稍等之后便独自走进去关了门。

傅芷安见状便要跟进去,宁姚拦着她,“你忘记你刚才答应过我什么了?”

傅芷安的心思,已经跟着宁泽进了惠袅袅的房间,被她突然这么一问,立时愣了神,“答应了你什么?”

宁姚道:“答应我约你哥哥出来啊!”

傅芷安点点头,却不知,这和她现在要进去看她的姐姐有什么关联。

宁姚又道:“到时候,大将军府就不会阻止他们的婚事了,所以,我们现在也就不用再进去打扰他们了。”

“……???”这是什么逻辑?傅芷安的一双杏眼眨了眨,感觉被她给绕晕了。

反应了一会,觉得要不然还是提醒她谁才是傅家最有话语权的人吧。

可看到宁姚那随时可能哭出声的可怜模样,想到她还很有可能会被自己哥哥揍,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那震天的哭声,怎么哄也哄不好的悲伤,还是不要再有了……

宁泽的脚步停在之前坐过的椅子旁,烧得正旺的炭盆在一旁安静地待着,椅子上搭着惠袅袅身上先前穿着的衣裙,从里到外的。扶手上是染红的锦帕。

屋里暖暖的,幔帐未放,隆起的被子下露出一片瓷白色的肌肤。

身上一紧,双脚便僵在那里,脑中空白,不知是该去唤醒她还是退出去,还是去给她盖好被子放下幔帐。

屋里的温度越升越高,让他觉得,身上都烫了起来,眸光深了一圈又一圈,被子里的人似也感觉到了热意,动了动,就要将被子掀开……他猛地转身,未曾防备的袍裾无风飞扬,在空中划出波涛般的弧度,从炭盆上扫过,带动点如萤虫般的火光,添上了别样的风景,火光上的色泽映上了他的面庞。

下一瞬,他大步走了出去,袍摆带着落荒而逃的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