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的沈水两岸因为昨夜的一场雪而银装素裹。现在是白日,细细散散的雪片还在不断从暗白淡弱的苍穹飘摇而下,落到雪地上的,可以一点一点积聚起来,而落到水面上,则转瞬消溶无迹。
裹得严严实实的王来兴小心翼翼踩着水畔的泥泞,眼神却被不断消失在水中的雪花吸引。身后跟着的覃施路逗趣般吹着飘到眼前的雪花,提醒道:“水边湿滑,你可要小心。”
王来兴嘟囔两句,没说话。覃施路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依然流淌着的沈水,怔怔说道:“天气这么冷,这条河也不宽,却没能冻起来。”
她才说完,不防脚下突然一滑,手足无措眼见着就要跌落冰冷的水中。好在王来兴眼疾手快,及时将她扶住,才幸免于难。
“你看你,一边说我,自己却不小心!”王来兴嗔怪着说道,覃施路挣开他手,不满地“哼”了一声,小脸蛋儿却泛起微红。
“别看这沈水不宽不深,里头可湍急着呢。若非如此,地都冻了三尺,这河水岂有不结冰的道理。这就叫,这就叫……流水不冻、户枢不……”王来兴之前从赵当世那里听到了许多道理,正想拿出来显摆显摆,谁想激动之下却全都掉到了肚里,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覃施路“扑哧”笑了,嘲讽般学着王来兴的语气道:“该是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吧!”
王来兴闻言,大为惭愧,脸登时变得比覃施路还红,可他是个不服输的性子,憋着一股气道:“不冻和不腐还不是一个道理!”
覃施路很了解他,不想和他犟嘴,撇撇嘴没理他,反而自言自语也似:“虽然未冻起来,可好歹也减弱了好些水势,如此一来,我军过河,当方便多了。”
王来兴苦笑道:“这沈水再宽,终究挡不住人。真把我军挡在此地寸步难移的,可是对面的官军。他们一日不挪窝,咱们就只能在河边打水漂。”
清冷的天,洁白的雪,在层叠厚衣防护下的覃施路看上去晶莹得如同布偶。王来兴猛一抬眼间,发觉她的娟丽容颜,不禁怦然心动,只是心动未已,却又在她明澈的眼眸中觉察出了些许忧郁。
“你说,咱们能度过这个冬天吗?”过了很久,覃施路突然说道,声音平缓如水,同时从袖中伸出温润如玉的小手平托着,双目望着那些旋转落入掌中的雪。
王来兴傻了一下,不知该如何作答,久之,才吞吞吐吐道:“一、一定行的,当、当哥儿他一定有法子!”私底下,他还是习惯称呼赵当世“当哥儿”,到底叫了十多年了,很难完全改口。
“唉,又是当哥儿……”覃施路轻叹一声,收手转身,言语中似乎有着点点幽怨,“你的当哥儿已经不是你的当哥儿,你却什么时候能成为我的来哥儿?”
王来兴还没来得及回答,覃施路就已经走到平路上,头也不回地踏雪而去。雪落如旧,寂寥的河岸边只留下他一人,怔而无言。
一日后,赵当世下达了渡过沈水的军令。
此前抵达的吴鸣凤与杨招凤准确无误地将覃进孝穿插到南面的消息传达给了赵当世,赵当世闻言大为振奋,立刻下令全军暗中准备。昨日,尚自躲藏在涪江西岸的韩衮差人来报,言说与自己对峙了好几日的官兵已经开始紧急撤离。到了今早,对岸的遂宁兵营寨也开始异动,一切都证明,覃进孝的奇袭,起到了十分显著的效果。
等韩衮领着飞捷营众兵士转回沈水北岸的营寨时,赵当世以及大部分赵营兵马都已经渡过了沈水。听说南岸的遂宁兵走得很急,为了争抢撤退通道,各部之间乱成一团,毫无秩序可言。作为先锋的老本军右营在千总熊万剑、参谋白旺的带领下甚至还全歼了撤退不及的二百余名蓬溪县兵。现在,已渡河的赵营兵士分为两部分,一部分继续追击匆忙撤走的遂宁兵,另一部分则留守原地负责接应后续部队。
赵当世之前已经过河,所以当下留在北岸指挥的乃是老本军总兵侯大贵。他看到韩衮带着几骑飞驰而来,举手打个招呼。
遍数赵营众军将,除却赵当世、徐珲二人,也就韩衮能入他法眼了,这一来是因为韩衮确实有能耐、有手段,二来也与韩衮豪爽温良性格有着很大关系——侯大贵既瞧不起能力、地位比自己差的人,也厌恶脾气和自己不对付的人。
考虑到雪地上驰马容易溅起泥水,韩衮在数步外就勒马而下,这虽是细节,可也从侧面看出他心思的细腻。他将缰绳交给一名随从,走上去对侯大贵道:“老侯,主公呢?”在赵营中,只有三个人能称呼侯大贵为“老侯”,韩衮便是其中之一。其他人言语上若是有着丝毫不敬,都将立刻引起侯大贵的暴怒。
侯大贵难得对人微笑,也走上前两步道:“主公已经过河了。他让我转告你,带着飞捷营先不急过去,留在北岸。”
“这是为何?”
“北面老徐的人还没回来,你留在这里接应他们。”侯大贵轻描淡写说道。
韩衮点点头,表示了然。先讨军总兵徐珲以及先讨军前营千总郭如克一直坐镇北面的射洪县,严防潼川州的张令。可以说,兵强马壮的郭如克部三千人是目前赵营硕果仅存的王牌部队,赵当世当然不希望他们在南撤的过程中出什么意外。
“前营与右营的人都过去了?”韩衮刚才在外围转了一圈,并没看到暂代亡故的白蛟龙带领老本军的前营参谋惠登相以及老本军右营千总熊万剑。
“姓熊的是先锋,早过去了。惠登相也带人过去了大半,现在就剩下后营了。后营辎重妇孺以及伤员等较多,要多费些时间。”侯大贵说道。
韩衮答应一声,拱拱手道:“既如此,那韩某就先带人去外围转转。此间侯总兵继续辛苦。”
他说完刚想走,侯大贵叫住他道:“且慢,你可知一事?”
韩衮不明就里,疑问:“什么事?”
侯大贵敛容屏气道:“郝摇旗给人害了,害他的正是他手下把总宋司马。这孙子砍了郝摇旗的脑袋,投降了官军。”
“竟有此事?”韩衮不由讶然顿步。他和郝摇旗接触不多,但知道对方是一个没有心眼的粗豪直爽汉子,所以印象不差,而且一直以来,郝摇旗就是赵当世着力培养的一名将领,眼看着前途坦荡,岂料中道崩殂,实在令人扼腕。
“主公已经下令,宋司马背信弃义,行人神共愤之举,与禽兽无异。当生剐其肉以祭郝摇旗亡魂。”侯大贵摇头叹息道,他虽然并不太看得上郝摇旗,认为不过是个缺心眼的莽夫罢了,但好歹共事了许久,也算是一起出生入死过多次的老兄弟,说没有一点惋惜之情那是不可能的。
韩衮毅然点头道:“行不义事者,天必诛之。”说完,快步走回马旁,翻身而上,率众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