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不宁(一)

蚍蜉传 陈安野 4014 字 6个月前

当这三个发蓬甲斜的人碰到一起时,他们首先全无表情地面面而视,然后,几乎是在同一个瞬间,嘴角流露出了疲惫且苦涩的微笑。

他们是吴鸣凤、覃进孝以及杨招凤。而作为赤城山战场的另一个主角,谭大孝在半刻钟前已然卷兵而去。

“要是二位再晚来一步,我这条老命,怕就要栽在此地了。”吴鸣凤半是庆幸半是讨好的对覃、杨二人说道。这两人一个是军中的绝对实力派,一个是颇受赵当世眷顾的后起之秀,他都得罪不起。

换作以往,覃进孝与杨招凤对于出了名两面三刀的吴鸣凤印象都不佳,但兴许是方才并肩作战的缘故,他们当下对于这个人,反而都不再感到排斥。

“谭大孝用兵谨慎,是他之幸,也是我等之幸。”短暂的微笑过后,覃进孝旋即换上了冷冷的表情。他说的很公允,若不是谭大孝提前一步撤出战场,避开了决战,恐怕真打起来,两边都得大出血一次。

“覃千总所言甚是,如此我军方才不至于受到进一步的损失。”杨招凤对冷酷的覃进孝有些敬畏,听他说的在理,也附和一句。谭大孝的执行力很强,既然没有了继续作战的念头,很快就朝全军下达了退却的命令。首先是围剿吴鸣凤的左翼且战且退,而后右翼负责阻击覃进孝部的那数百鸟铳手也相继撤离。眼下,武宁营全军已在数里开外。

在三人中,不怒自威的覃进孝自然而然成为首脑,他看了看周遭说道:“官军虽退,并未受创,谭大孝名冠川东,未必不会打欲擒故纵的算盘。”地处施州卫西北的忠路覃氏与川东谭氏的地盘接壤,两家近百年来恩怨不断,作为覃家近代的中坚,覃进孝早年也没少和谭家人摩擦冲突,所以对谭大孝丝毫不陌生。

杨招凤点点头,拉过立在一边的茅庵东介绍道:“这位是茅庵东,茅兄弟,现在暂任青衣军总兵。”说着,将几日前在南充境内发生的种种情况简要给覃、吴二人述说了一番。

说话时,杨招凤就明显感觉到覃进孝颇显不耐神色,而且眼神飘忽,根本不拿正眼去瞧茅庵东。等他说完,吴鸣凤搓着手,热情地走上去朝茅庵东拱手道:“茅兄弟,久闻大名,今后同营共事,还得多多仰仗你周全!”

茅庵东连声客气,不料覃进孝却冷哼一声道:“什么野路子,也配做总兵?”摇了摇头,完全不顾茅庵东脸色陡变,又道,“呼九思既然死了,那新任总兵也得咱们老营中人来当,他又有什么资格?”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他这么一说,杨招凤与吴鸣凤各自尴尬,茅庵东更是涨红了脸,嘴唇嚅嗫似要言语,杨招凤抢先说道:“覃千总这是说哪里话,此前情况紧急,茅大哥是最佳人选,暂任这总兵职位罢了。等见了主公,再听发落。”虽然知道覃进孝性格古怪,但毕竟少打交道,杨招凤也没想到覃进孝会当面说出这么难听的话,一时间也有些手足无措。

茅庵东脸上阴晴不定,转目看到杨招凤对自己轻轻摇头,勉强按下不悦,“哼”了一声扭头走了,本来站在他身后的崔树强与景可勤见状,也各自瞪了瞪覃进孝,跟着去了。

吴鸣凤见似乎有不欢而散的危机,立马转移话题:“敢问二位,接下去该如何是好?”他现在兵力最少,最没有安全感,又不敢独自分出去,所以对二人接下来的打算十分关心。

他话中说的是“二位”,但目光径直投向覃进孝。杨招凤虽然成长很快,又是赵当世面前的红人,但到底年轻资历不深,面对把总一级的人还有话语权,到了千总一级,就没人真的把他放在眼里了。故而此时此刻,能一锤定音拿主意的,只有覃进孝。

覃进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向后招了招手,叫道:“军师,过来一下。”他叫的正是自己的叔父、赵营老本军的参军、目前暂时替代路行云任先讨军左营参谋的覃奇功。

在外人面前,覃进孝与覃奇功从来没有以亲戚的关系互相称呼过,所以正在指挥收掇兵械的覃奇功对覃进孝的呼唤表现得很自然。他拍拍下摆的灰尘,抹着脖间的汗水,走了过来。

覃进孝、吴鸣凤、杨招凤以及覃奇功四人凑成一圈,简要分析了目前的局势后,吴鸣凤首先提议:“以我之见,当务之急是与大军会合,听主公的下一步指示。”

“指一步,行一步,庸将也。”吴鸣凤话音方落,覃奇功就毫不客气地说道,同时用手中的一细树枝在地上横向一扒拉,“吴千总真的以为,主公深谋远虑,派我等过来,只是为了给你解围来着?”

吴鸣凤脸色微红,强装不在乎道:“难道不是?”

覃奇功心里暗道脸皮真厚,嘴中“哈哈”两声道:“吴千总可知道,在来赤城山前,我军做了何事?”

“做了何事?”吴鸣凤脱口而出,同时暗骂这覃军师当真磨叽,明明晓得自己不知道,还故意提问。看来读书人都是一副死德性,喜欢故布疑阵,以显自己的庙算超然以及别人的愚昧无知。

只是他真的着急,即便心里这么想了,也没空和覃奇功斤斤计较。

覃奇功捻须说道:“我军来前,曾在涪江边上演了一出偷梁换柱的障眼法。”

覃进孝这时补充道:“沈水南岸的遂宁兵众多,足有三千余众,主公观察后认为防守沈水,只需一千人足矣。换言之,遂宁兵可供差遣的机动兵力,至少有个二千人。我部从射洪南下,难掩形迹,若直驱东面驰援赤城山,势必会引来遂宁兵对谭大孝的支援,到那时,非但救不了你部,怕自身……怕自陷泥沼。”他本来想说“怕自身也难保全”,不过他是何等自尊自傲之人,怎愿在吴鸣凤面前失了面子低了身段,故而临时换言,但大体意思并无二致。

“原来如此……”吴鸣凤与杨招凤对视一眼,深以为然,同时向西面拱拱手,几乎肃然起敬,“主公料敌机先、高瞻远瞩,我不及也。”

“马屁精。”覃奇功心中暗想,接着道:“主公因此定下机宜,让我军先佯渡过涪江,以让遂宁兵误判我军意欲走涪江西面的山路绕至其背后……”

杨招凤边听边点头道:“此计甚妙,只是既是佯渡,接下来如何掩人耳目?”

覃奇功解释道:“我部渡过一半,虚张声势,及夜间,又全数偷返东岸。然后由飞捷军韩总兵顶替,带兵渡河。”

“原来如此!”吴鸣凤恍然大悟,“如此,一来让遂宁兵以为先渡河的已藏入山中,韩总兵的兵马是你部后续,二来有韩总兵在西岸,即可继续吸引遂宁兵的注意力,牵制其机动兵力。”

覃进孝颔首道:“你说的不错,只不过我部趁夜向东,仍然具有被发现的风险,故而连夜行军不敢有半点懈怠,这样一来,纵然遂宁兵发现异常,也悔之不及了。”

吴鸣凤与杨招凤听到这里,各自点头嗟叹不已。

覃奇功此时再问吴鸣凤道:“吴千总,听到这里,你是否想通了我部之所以星夜兼程赶到赤城山的缘故?”

虽说听懂了假渡涪江的虚虚实实,但吴鸣凤对于覃奇功的这个问题还是一头雾水,他摇头道:“我不知,还请军师指教。”

他才说完,身边杨招凤朗声道:“我略有小见,但不知正确与否。”

“说说看。”覃奇功对杨招凤这个温良恭俭的年轻人非常看好,眯着眼微笑鼓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