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招凤意味深长看他一眼,转而肃道:“咱们虽然击退了孔全斌,但依然身处险境。不说四周还有其他官军伺机待发,孔全斌也没有伤筋动骨,必会卷土重来。排下这个职务,只是权宜之计。而今首当其冲,还是得迅速转移,找到我营主力!”
众皆称是。
百里之外的遂宁县北固乡。
诺大的厅堂之上,坐着两位身着大袖宽衣的男子。上首一人年岁五十开外,颌下蓄有长须,儒气十足,正神态悠闲地靠在一把大椅上;下手那人也是年过不惑模样,留有短须,正身坐在一把椅上,与上首那人交谈。
“淑侯啊,沈水的事你怎么看?”
“世兄,此事实难决断,我这次专程来访,正是要请世兄为我拿个主意。”
上首那人正是旧任吏部文选主事、不久前告假居家的吕大器。下首那人则是现任西宁兵备道旷昭,淑侯是他的字。
吕大器品貌端良,器宇不凡,举手投足间很有些不怒自威的气质。旷昭与他是总角之交,现在虽有官身,却对自己这个从小认的大哥非常尊敬,不敢因对方闲居在野而有半分怠慢。他这次来,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与吕家结为姻亲,这不单是因吕家乃遂宁巨族的缘故,也在于他认定吕大器非常人也,日后前途必然远在自己之上。更何况,吕大器的那个儿子吕潜少年英才,实可称为佳婿。
“你说的是琬儿吧。”吕大器的中指在椅旁的檀木桌案上轻轻敲击,“会出这个乱子,实在叫人意外。”
旷昭掩饰不住内心的悲伤,眼眶瞬间红了,声有呜咽:“小弟无子,仅此一女,若有个长短,实家门之大不幸!”
“琬儿的事,潜儿已和我说过。现在没有半点消息,咱们也不好就自乱分寸。”吕大器右手抚须缓缓说道。
在大哥面前,旷昭不想失态,收拾起悲伤,咽口唾沫道:“世兄所言极是,赵营兴师动众,觊觎我遂宁。若此间不保,就是我等家业丧尽之时。”
吕大器面如石雕,看不出半点喜怒,旷昭见他不说话,也敛声不语,过了一会儿,却听他道:“近闻消息,仲纶将任职川中。”
旷昭眉毛一挑,疑惑地“哦”了一声。“仲纶”他认识,曾总督蓟、辽、保定等地军务的傅宗龙。王维章去职之事已满城风雨,旷昭却没想到朝廷最终还是决定重新起用因罪归家的傅宗龙。他身在官位,消息的灵通却比闭门在家的吕大器远远不如,由此可见二人在官场中的能量差距。只不过现在旷昭之惑,不在于是不是傅宗龙接替王维章,而在于吕大器突然岔开话题。
“仲纶善战,若能入川,川事可定!”吕大器自顾自言,低头喝了口茶。
旷昭有些焦虑,问道:“远水救不了近火,等他来,事急矣!”
吕大器放下茶碗,笑道:“淑侯勿慌,赵贼,癣疥之疾,如今我等在南守住沈水,北面张副总扼其归途,西面涪江阻断、崇山连绵,东面谭副总等堵其通路,瓮中鳖罢了。想来都无需进攻,等大雪一下,其自灭也!”
旷昭晓得吕大器所言不虚,可不知怎么,他心中总有种不安浮动,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转而又想起爱女,不禁黯然神伤。
杨招凤从来没有如此惊悸不安过,他穿过来去如梭的人流,摸到了位于青衣军营寨东端的一处小帐,这里,有他最为惦记的一个人。
帐外的人不多,杨招凤极力抚平慌乱的心绪,沉着气钻入营帐。小营帐不太透光,白日里也没有照亮的灯火,但接着从缝隙间斜斜射入的几道微光,杨招凤还是清楚看见,营帐里头的铺子上,正蜷缩着一个人。
“谢天谢地!”帐内的陈设安然无恙,没有被扰动过的痕迹,杨招凤怀揣着紧张而又庆幸的情绪,缓步向内走去。
才走两步,便见内里的人动了一下。再走一步,那人又明显将身子缩了缩。杨招凤强压激动的声音,但还是不免有着些许颤抖:“没,没事,你别怕!”
“唔。”原本缩在角落的那个人不知是听了杨招凤的话还是有心戒备,撑起身子,双手抱膝蜷坐着。杨招凤从她凌乱披散的发梢中发现了秋瞳剪水般澄澈的双眸。
杨招凤意图再靠近些,可才抬脚,那女子浑身就剧烈颤动起来,这过激的反应使得他不得不将抬到一半的右脚又慢慢放回了原地。
“我,我不过来,你也别怕。”杨招凤有点失落,但更是高兴,他现在已经可以确定,在前番的兵祸中,自己从蓬溪山中救出的这名女子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不过她显然被喊杀声惊吓到了,联系到此前她在林中的遭遇以及这些日子昏昏沉沉跟随着自己以及崔树强等风餐露宿的经历,连续不断的刺激下,她有这种抵触也实属正常。
杨招凤此来,只为确保那女子的安全,现在放心了,又见那女子对自己带有强烈的敌意,自知不便久留,尴尬朝她笑了笑,转身要走。
“你别走。”一步踏出,脑后忽传一声轻咛,杨招凤被雷击一样登时立定不动,他此时只感觉,世间的一切比起这三个字似乎都微不足道了。
“原来之前那一声,不是我的错觉。”杨招凤神不思属,回想起了之前如梦似幻的一段时光。那时候他也听到了这三个字,只是当时神魂颠倒,崔树强又突然入内,令他事后对自己听力的正确性产生怀疑,然而现在证明,无论是音调还是音色,两次相差无几,看来那时候他并没有幻听。
“我,我怕……”那女子再次说话,她的恳求对杨招凤而言全无抵抗力。
“我不走,我就在帐外。”杨招凤纵然狂喜,可却如鲠在喉,不知说些什么。越是如此,他就越觉踯躅——他想和那女子做进一步的交流,却担心时机未到,也担心无话可说,不如先躲出去,慢慢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幸福”。
青衣军余部与景可勤很快到来,杨招凤在营帐外待了一会儿,就被满头大汗的崔树强找到参加临时军议。公事为先,杨招凤无法推脱,只得叫了两个信得过的兵士,嘱咐他们代替自己死守营帐不得有半点懈怠云云。
这一次的军议,很紧急,紧急之处在于,原先青衣军的三名最高统帅几乎是在十二个时辰内死了个干净,青衣军现在面临着群龙无首的微妙境地。
从左到右,各具惨状的呼九思、梁时政与杨三的尸首依次排列。景可勤扫视一遍,啧啧称奇:“时也命也,这三人横行川北有年,也算是川中有数的豪杰,怎知最后会落到如此下场?所谓‘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说的就是他们吧。”
他嗟叹几句,给茅庵东听到煞是扎耳。调侃梁、杨也就算了,势利小人,死不足惜,但涉及呼九思,他就不乐意了。杨招凤反应敏捷,心知现负伤在身、绑着白布条的茅庵东不宜动怒,却也不好指责才投靠的景可勤寒了其心,便抢白道:“人各有命,呼总兵死得壮烈,永受敬仰,梁、杨过街鼠罢了,岂可与呼总兵同日而语?”说罢,朝几名兵士招招手,“把梁、杨的尸体拖下去,找个地儿埋了。把呼总兵的尸首收拾好,明日咱们当隆重下葬。”
和了这一把稀泥,茅庵东与景可勤的情绪才算被安抚下去。
崔树强掰着手指头道:“适才我算了算,青衣军现在杂七杂八加一起,还有一千四百人不到,景头领,你这里有多少?”
景可勤虽然好面,但亦知此乃坦诚相见的时候,若故意隐瞒,无疑会让杨招凤等人怀疑自己的诚意,于是也不管是否打脸,回答:“六百上下。”他兵马原有一千出头,现在只剩六百,看来果真在与孔全斌的交战中折损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