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国义短叹数声,微微抬头:“姓蒲的什么都可以不要,就是放不下一妻一儿。若没了他俩的牵挂,区区一侯良柱,我何惧之有!”他前一句话还十分温和,后一句陡然转硬,不怒自威,这等铁汉柔情足以最铁石心肠的人动容。
赵当世朗声续言:“我从庞指挥那里了解到,蒲将军平日在广元,常常仗义疏财、扶危济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几若家常便饭,百姓不称他官职,反称他大侠。诸位不信,自可去城中走访。我赵营替天行道、铲除世间不公,所需的不仅是武勇,更需仁德。蒲将军有武艺兼有道德,似这样的豪杰,怎么就没有资格接替秦雍成为把总?我想,若是秦兄弟九泉有灵,知有蒲将军替其入伙我赵营,当也会欣慰安心。”
赵营军将大多出身绿林,杀人放火的事没少干,但也最看重仁义道德,蒲国义对妻儿有情,对百姓的有义的行为正打中他们心坎。当下,除了少数心胸狭隘之徒外,绝大部分的军将都开始对着蒲国义点头,甚至还有暗自称赞的。
蒲国义听到这里,红着眼抬起头,嘴里想说什么,却实在哽咽难以出口。反倒是范己威一个箭步上来,对着蒲国义认认真真拱手道:“小子鲁莽,不知蒲将军当中还有这些原委,前番多有得罪,还望不要见怪!”他没什么心眼,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既然知道错了,就直接道歉。
“当不得,当不得。”蒲国义忙托其手腕,“姓蒲的只求能得各位兄弟宽容一二,便心满意足了。”
范己威“嘿嘿”笑着,搔着头,没忘对吴鸣凤道:“千总,属下嘴臭,你可别往心里去。”
吴鸣凤嗔骂道:“嘴巴这么厉害,也没见你喷死几个官兵。下次出战,你去叫城,不把门给我喷开了,别来见我。”一言既出,众皆哄笑。
范己威一吐舌头,唱个诺道:“属下晓得了。”之后,不等吴鸣凤说话,勾着脑袋一溜烟跑回了列中,还不忘扶着宋司马的肩膀,躲在他身后。
蒲国义的风波算是告一段落,赵当世等其归列,复喊一声:“蒲国义!”
“属下在。”这一次出列,蒲国义恢复了往日昂首挺胸的威猛姿态。众军将见他改颜换色下气势非凡,不由对他又多了几分好感。
“广元已下,接下来如何行军,你可有建议?”
李自成在入城后与赵当世约定,各自整顿三日后即开拔,不多作滞留。也就是说,二日后,他就必须与李自成就接下来的作战目标商议一次。考虑到蒲国义、吴鸣凤等川将熟知川事,在与李自成碰面之前,赵当世想听听他们的建议。
蒲国义没想赵当世这么快就开始差遣自己,心中既有些紧张,亦有些振奋。他做事从不拖泥带水、瞻前顾后,既然选择了加入赵营,对官军那边的心,早便死了。跨步来到正中,振声道:“官军主力集结广元,远近州县守备松弛。可速分兵,急取昭化、剑州。取昭化,为我军之进清除后顾之忧,取剑州,为我军之进开路。”
赵当世边听边点头,道:“嗯,此乃老成之言,在理。”话锋一转,复道,“不过在此之前,我欲先往百丈关一行。那里,还有好些弟兄等着咱们。”
两年前入川,赵营曾在广元下困顿不前。如今广元已为囊中物,赵当世颇有扬眉吐气之感。
侯良柱死于乱阵中,人头给剁成稀烂,无法辨认。赵当世粗略瞅了瞅,就着兵士将之尸首合一,齐葬在了城外——虽是敌人,但毕竟是一方总兵。盗亦有道,赵当世可不想被人认为小人得志。
广元的知县在府中自刎而死,城中官员,逃散大半。赵当世本担心入城后闯营的军纪,但事实证明,他还是多虑了。闯营在李自成的三令五申下,完全做到了秋毫无犯,安分守己的程度不比军法严苛的赵营差多少。
作为侯良柱指定的大本营,广元及左近的利州卫囤积了他这几月来从各地聚累的大批粮秣,粗略一算,足够闯、赵二营近三万人消耗一月有余,除此之外,火药、军械多有,无需赘述。
旗开得胜,二营上下军心振奋,此前在汉中积蓄的颓丧之气为之一清。闯营那边不必提,赵营也对此战的功勋卓越者进行了嘉勉。其中最引人瞩目的,自是崔树强。强渡嘉陵江,若没有他出生入死,潜过江突袭官军,打乱栈桥守备,被堵在另一端的徐珲只有望江兴叹的份。这还不算,崔树强能顺应形势、洞悉敌情,抓住机会果断执行斩首行动,令战事的推进进一步顺利。经众军将推评,此战崔树强为首功,官复原职,重新接管先讨军郝摇旗右营前司把总一职。
崔树强这下可得瑟坏了,那趾高气昂的模样于众人看来是再嚣张不过,甚至在接受赵当世的封赏是也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态度。众人皆知其人从来率性而为,对此都仅仅一笑了之罢了。
“此战次功,当属蒲国义。”崔树强入列后,赵当世拔筹在手,高声宣布,“若非他千钧一发之时闭合城门,乱官军兵心,断官军归路,取胜与否尚未可知,侯良柱更不会轻易授首城下!”
赵当世说完,微笑着对居于下列的蒲国义看去,说道:“蒲将军,素闻你文武全才,精于带兵。能入我赵营,实乃我营之幸事。今想请你担任我老本军左营前司的把总,不知你意下如何?”
蒲国义张嘴欲言,不想前侧一将先一步闪到当中,当众厉声而言:“不可!这厮背主求荣,更害了我秦兄弟,现在竟然还要接替我秦兄弟的职务,属下大大不服!”言语之间,很是激动。
一番话,洪亮如钟,回荡在偌大的厅堂中,众军将受他一惊,满场鸦雀无声。蒲国义闻此言语,原本已踏出一半的右脚悬空收回。赵当世看向堂中正脸红脖子粗的将领,眉头皱起:“范把总,这是定下的事,你又有什么不服的?”说话者是吴鸣凤麾下的把总范己威。当初褒城一战,吴鸣凤部损失惨重,军官多有折损,这范己威就是在战后与同样立有战功的秦雍一齐调入老本军左营,分别成为前后司的把总。
“秦雍与我亲如兄弟,舍命为军战死沙场。这姓蒲的只不过开城乞命罢了,如何能与秦兄弟相提并论?让他替代为前司把总,我姓范的头一个不服!”身高颀长的范己威唾沫横飞表达着自己的愤慨,长而细的脖子上,喉结猛烈翻滚,配合着那几乎喷出火来的大眼,直似要将蒲国义生吞活剥了般。而蒲国义这时候也涨红了脸,抿嘴低头,一言不发。
看着范己威声色俱厉地叱责蒲国义,当下也有不少军将暗自嘀咕起来。细听之下可知,他们也为蒲国义取代秦雍成为把总之事颇有微词。
赵当世当一把手这么两年,还是头一遭有人当中拂他颜面,他脸一黑,很有几分恼怒,只是未及张口,已有一人出声反驳:“你放屁!”
范己威看到这为蒲国义出头的人,不由愣住,原来说话的正是自己顶头上司吴鸣凤。与蒲国义暗中来去的细节,赵当世把得很紧,是以像范己威这一级别的军将并不清楚吴鸣凤与蒲国义间的关系。
“千、千总……”范己威没想到这一幕,一时间结结巴巴不知该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