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螳臂(四)

蚍蜉传 陈安野 4019 字 6个月前

两年前入川,赵营曾在广元下困顿不前。如今广元已为囊中物,赵当世颇有扬眉吐气之感。

侯良柱死于乱阵中,人头给剁成稀烂,无法辨认。赵当世粗略瞅了瞅,就着兵士将之尸首合一,齐葬在了城外——虽是敌人,但毕竟是一方总兵。盗亦有道,赵当世可不想被人认为小人得志。

广元的知县在府中自刎而死,城中官员,逃散大半。赵当世本担心入城后闯营的军纪,但事实证明,他还是多虑了。闯营在李自成的三令五申下,完全做到了秋毫无犯,安分守己的程度不比军法严苛的赵营差多少。

作为侯良柱指定的大本营,广元及左近的利州卫囤积了他这几月来从各地聚累的大批粮秣,粗略一算,足够闯、赵二营近三万人消耗一月有余,除此之外,火药、军械多有,无需赘述。

旗开得胜,二营上下军心振奋,此前在汉中积蓄的颓丧之气为之一清。闯营那边不必提,赵营也对此战的功勋卓越者进行了嘉勉。其中最引人瞩目的,自是崔树强。强渡嘉陵江,若没有他出生入死,潜过江突袭官军,打乱栈桥守备,被堵在另一端的徐珲只有望江兴叹的份。这还不算,崔树强能顺应形势、洞悉敌情,抓住机会果断执行斩首行动,令战事的推进进一步顺利。经众军将推评,此战崔树强为首功,官复原职,重新接管先讨军郝摇旗右营前司把总一职。

崔树强这下可得瑟坏了,那趾高气昂的模样于众人看来是再嚣张不过,甚至在接受赵当世的封赏是也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态度。众人皆知其人从来率性而为,对此都仅仅一笑了之罢了。

“此战次功,当属蒲国义。”崔树强入列后,赵当世拔筹在手,高声宣布,“若非他千钧一发之时闭合城门,乱官军兵心,断官军归路,取胜与否尚未可知,侯良柱更不会轻易授首城下!”

赵当世说完,微笑着对居于下列的蒲国义看去,说道:“蒲将军,素闻你文武全才,精于带兵。能入我赵营,实乃我营之幸事。今想请你担任我老本军左营前司的把总,不知你意下如何?”

蒲国义张嘴欲言,不想前侧一将先一步闪到当中,当众厉声而言:“不可!这厮背主求荣,更害了我秦兄弟,现在竟然还要接替我秦兄弟的职务,属下大大不服!”言语之间,很是激动。

一番话,洪亮如钟,回荡在偌大的厅堂中,众军将受他一惊,满场鸦雀无声。蒲国义闻此言语,原本已踏出一半的右脚悬空收回。赵当世看向堂中正脸红脖子粗的将领,眉头皱起:“范把总,这是定下的事,你又有什么不服的?”说话者是吴鸣凤麾下的把总范己威。当初褒城一战,吴鸣凤部损失惨重,军官多有折损,这范己威就是在战后与同样立有战功的秦雍一齐调入老本军左营,分别成为前后司的把总。

“秦雍与我亲如兄弟,舍命为军战死沙场。这姓蒲的只不过开城乞命罢了,如何能与秦兄弟相提并论?让他替代为前司把总,我姓范的头一个不服!”身高颀长的范己威唾沫横飞表达着自己的愤慨,长而细的脖子上,喉结猛烈翻滚,配合着那几乎喷出火来的大眼,直似要将蒲国义生吞活剥了般。而蒲国义这时候也涨红了脸,抿嘴低头,一言不发。

看着范己威声色俱厉地叱责蒲国义,当下也有不少军将暗自嘀咕起来。细听之下可知,他们也为蒲国义取代秦雍成为把总之事颇有微词。

赵当世当一把手这么两年,还是头一遭有人当中拂他颜面,他脸一黑,很有几分恼怒,只是未及张口,已有一人出声反驳:“你放屁!”

范己威看到这为蒲国义出头的人,不由愣住,原来说话的正是自己顶头上司吴鸣凤。与蒲国义暗中来去的细节,赵当世把得很紧,是以像范己威这一级别的军将并不清楚吴鸣凤与蒲国义间的关系。

“千、千总……”范己威没想到这一幕,一时间结结巴巴不知该如何应对。

吴鸣凤也没给他回嘴的机会,吊着双眉质问他:“你说蒲国义卖主求荣,那好,我且问你,我算不算是卖主求荣,上头站着的徐总兵算不算是卖主求荣?”

这已属诛心之言,范己威自然知道吴鸣凤和徐珲都是从官军中投过来的,但即便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当众冒犯了权高位重的吴鸣凤与徐珲。吴鸣凤耳中听到徐珲此刻貌似从鼻头里不满地哼了一声,可为了维护自己的挚友,他也顾不得这许多。

“倘若蒲国义当不得把总之任,那我看按你的意思,不单我,在场的诸多兄弟们,怕也没资格呆在赵营了?”吴鸣凤怒目而视,范己威被他这将一军,根本半点话都不敢说。要知道,如果这时候说错一句话,得罪的可不止是吴鸣凤,而是包括了徐珲、韩衮等许多出身官军的大佬。

吴鸣凤步步紧逼,范己威无力招架,只能抱拳躬身,但赵当世看得出,他心里依旧很不服气。然而,就在赵当世想要出言打个圆场的时候,蒲国义却自己先迈步出列了。他脸上红白交加,神情黯然,走到吴鸣凤身畔,冲着赵当世“扑通”跪下,低首言道:“这位兄弟说的不错,蒲国义实乃不忠不义之辈,的确无脸忝居闯将麾下。”说着,忽而猛磕三个响头,哀声乞求,“小人别无所求,但求闯将以及众位将军们能看在小人助力的份上,饶了小人妻儿性命。至于小人,全凭诸位处置,绝无半点怨言。”

他这么一条雄赳赳的大汉,此时的话语里却不胜凄凉卑微,可见真心实意没有半分虚假。在场有些军将受到触动,眼里转而对他多了几分同情怜悯。

赵当世亦心有所感,急走两步,上去扶起蒲国义,好言道:“蒲将军这是说什么话。只要我赵营还在广元一日,你的妻儿必安然无恙。”停了停,叹口气道,“至于什么处置的话,再也休提。你开了城门,为我赵营入城立下大功,我赵某除非是瞎了眼、黑了心,不然如何会效忘恩负义的禽兽之行?”

蒲国义满脸羞惭,头还是不抬:“姓蒲的害了营中兄弟,没有资格立于此处。”

赵当世直摇头道:“各为其主,何来相害之说?且真个害了秦兄弟的是侯良柱。此人现在已经付出了代价,蒲将军你又何罪之有?”

说完,郑重拍拍蒲国义宽而结实的肩膀,转对肃然而立的众军将道:“诸位可知,蒲将军武举出身,前程似锦,却为何投入我营?”蒲国义武举人的身份,在场军将们多少有些耳闻,而这一层身份没能蒲国义争取些好处,反而遭到了一些军将的暗暗的敌意与不快。

“哼,还不是贪生怕死。”憋了好一会儿的范己威终于抓住机会,恶狠狠说道。

“非也!”赵当世面目严正,提高声调,“蒲将军是为了保护妻儿,才不得已而为之。”

“这……”

“侯良柱处高位而不尊,意欲对其妻行污浊之事,蒲将军刚直不阿,恶其行,遂反。不知诸位可曾耳闻目见过似侯良柱的这类行径否?哼哼,迫于强权,献女献妻的腌臜行为我赵某可是听过见过不少,甚至还有龌龊之辈主动献上妻女以媚上位者。可像蒲将军这般,舍得抛却前程,无畏生死救护家人的,却少之又少。就看这一点,蒲将军之所以反官军,绝非因为贪生怕死,而是因官军无道!”赵当世说到这里,拉起蒲国义的手,“如此重情义的好汉,怎么就没有资格来我们赵营?”

在场军将们听着一番解释,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赵当世明显感觉的到,他们看向蒲国义的目光,柔和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