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骤停,华清听闻四周势若鼎沸,掀帷问道:“小竹,出事儿了?”
小竹哆哆嗦嗦,缩着脑袋应道:“是,是,贼,贼寇又来了。”
正值此时,华清猛然听得一个声音于外而起:“请安远伯柳总兵出来说话!”这声音洪缓有力、亢若蛟龙,不是那朝思暮想着的赵当世是谁?
她浑身一颤,鸡皮疙瘩都起满双臂,也不管什么端庄,径直将头向车窗外探,可惜窗口太小,她慌张下连试两次都无果,能做到的,仅是将两条臂膀伸出去罢了。
她还在挣扎,又听赵当世再说一遍原话,柳绍宗的声音也传出:“我便是柳绍宗,阁下是谁,有何正教?”比之赵当世,他的嗓音无疑就虚了许多。
“柳总兵,我赵当世本敬你是条好汉,所以愿意与你协商交易。可谁想,你也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
“你,你胡说什么?”柳绍宗气急败坏地喊道。华清这时,忽然住了动作,重新安安静静坐回到了位子上,侧耳倾听。
“早前定好,我将郡主交付于你方,你方以兵粮以及安置灾民为置换条件,是也不是?”赵当世声势沛然,闻之如同滚雷。
“是,东西都给你了,灾民我也接了,你还要怎样?”柳绍宗毫不相让,立刻回应,只是中气明显欠缺。
“哼,那可不一定!”赵当世语中带怒,“在永恩寺,我方清点出的确有九千余石粮,可装车时才发现,压在底下的将近两千石,里头装的,都是陈谷烂谷,黑烂透底耗子也不屑吃的,你叫人吃?这还不算,另外还有近千石,只外部填上秸秆、麦秆,里面竟然是砂石。哼哼,柳总兵,你是当我们蠢,还是你自己蠢?”
当时在永恩寺,王来兴查验了上头堆积的两三千石粮草后,没有发现问题,为了赶时间,他便取点计过的每麻袋的平均重量为标准,快速算出了所有重量。却不知柳绍宗早有预谋,提前几天搬运,就是为了在这里面捣鬼。还是后来侯大贵精明,回去检查时一袋一刀,切口确认,才发现端倪。
“我……”柳绍宗一个字高亢后,话音急转直下,悄无声息,过了许久,才复起,“怕是你贪心,想再骗些粮草。空口白话,肆意诬赖,如何能服人?”
却听赵当世长笑一声,道:“这且不论,那么你纵兵于小溪边残杀灾民之事怎么说?”
华清在车里听罢,讶然失声,她也听到,车厢外的小竹,也惊呼了出来。赵当世这一声喝问,好似投石入潭,顿时激起千层浪。原先还因为紧张屏气凝神的官军这边,都在受到更大的震惊后,亦开始小声议论开来。
柳绍宗感受到了身边的吵扰,且惊且怒,他呼道:“赵贼!人明明是你杀的,居然还恬不知耻,栽赃嫁祸到我头上?我是大明官军,如何会残害人民,会做这种事的,只有你们这种卑鄙肮脏的贼寇!”
他气急之下,不管三七二十一,骂了个痛快。口不择言后,赵营的阵中也开始骚动,很显然,这些为赵营出生入死的骑士们,都为他的话感到愤怒与仇恨。他有些担心,便又道:“赵当世,你也算是个有胆识的。大丈夫说话,光明磊落,你想要什么直说,我回了汉中,酌情给你就是。”他话说的大气,其实细细听来,一派畏惧懦弱,避战之情昭然若揭,他才说完,赵营这边就传出好些耻笑声。
柳绍宗又气又急,为了撑住自己的场子,再言:“赵当世,凡事都讲证据,睁眼说瞎话,谁不会?”由此反戈一击,想将难堪转移到赵当世这边。
华清当下心“砰砰”直跳,十分担心赵当世就此无言。虽然她应该站在柳绍宗这边,然而鬼使神差,她竟然希望赵当世说的,都是真的。
不速之客只是几个衣不蔽体的百姓,原本绷紧了心弦、抽刀挺枪的官兵均自松了口气,当中有脾气躁的骂道:“瞎了眼的臭虫,搁郡主驾前寻死吗?”言讫,一脚下去,将身畔的一个苍头老汉蹬翻在地。
那苍头老汉受此重重一击,躺在地上,半晌缓不过气来,两步外一个老妇人扑冲上来,跪在他头边痛哭流涕,想来二人定有亲缘关系。几个官兵好不厌烦,正欲乱棍齐下将这帮无理的山野刁民轰走,车驾内华清听到响动,出来查看,见状制止道:“你们干什么?”
那几个官兵还以为她是对百姓说的,结果两下看看,发现郡主是冲着自己这边,面面相觑,推出一个代表道:“启禀郡主,这几个刁民冲撞车驾,无礼太甚,我等怕惊扰郡主,正要将他们轰走。”
“他们没有惊到我。”华清眼光掠到地上,看见那仰面躺着的老汉,秀眉一蹙,恼道,“你们赶人便赶,何故殴打这位老者?”说着,扶栏而下,也不顾官兵们惊愕慌张的神色,直接走向那群百姓。
那几个百姓见了风姿绝伦的华清,惊为天人,皆跪伏于地,拱手上头,凄然道:“郡主菩萨,请你大发慈悲,救救小人等的性命!”
“怎么了?”华清并没什么顾忌,素手轻轻托了托那距离自己最近的老妇人,老妇人慢悠悠站了起来,其余人见势,也都陆续起身。
“郡主……”那老妇人生平从未见过华清郡主,想象中的那高冷傲慢的形象完全与这活生生的郡主不啻天渊,她心情激动不已,眼眶里亦闪起了泪珠,“菩萨,真与庙里的观音菩萨一摸一样……”她似乎忘了自己该说什么,紧紧握着华清的双手,完全沉浸在难以自拔的喜悦与感动中。
华清好生为难,这时候,马蹄声起,前队数匹骏马大跨而至,却是柳绍宗来了。柳绍宗一见情形,先入为主以为华清收到了刁民挟制,二话不说,起手一掌,将那老妇人推飞出去,回首问华清:“郡主没事吧?”同时怒斥围在一旁观望的官兵,“一帮废物,干瞪眼个啥,还不赶紧护住郡主?”
语音未了,就听华清怒道:“你做什么!”说着,一把推开柳绍宗,跑到那老妇人身边,扶她坐起来。那老妇人本就身体虚浮,再遭这一跌,眼下气息急喘,已是完全说不出话来。
“瞧你做下的好事!”华清又气又怒,不住用手轻抚那老妇人胸口力图帮她平复,扭头红着眼,冲柳绍宗喊道。
柳绍宗懵懂如堕雾中,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从未见过贤淑文气的郡主如此声色俱厉对人,心里首先寻思:“莫不是在贼营待久了,性子也变野了?”
其余几名百姓瞧柳绍宗如此蛮不讲理,都心生畏惧,齐刷刷又都跪下,朝着华清哭求:“郡主,求你为我等做主!”
华清将晕厥的老妇人交给小竹照看,自站起来,先好言劝那几名百姓起来,后温蔼问询:“你们是哪里人,发生什么事了,说吧。”
为首一个胆大的道:“我等都是从永恩寺追随着郡主出来的……”
华清闻言,微微吃惊,那边柳绍宗则是脸色一变。
“我等跟着郡主车驾走到一条小溪边,旁边的军爷便说要歇息歇息,后来郡主车驾走得远了,那军爷说要追上前头,就又催着我等赶路……”那百姓说到这里,黯然流泪,“谁知走不几步,右手林中忽然冲出强人无数。这伙人逢人便杀,军爷们都自顾逃命去了,我等只看到小溪都被染红,死命跑了出来,不想胡奔乱走,居然撞见了郡主……”他说着,泪水簌簌落下,“这当真是我等前辈子修来的福分。”
“嗯,强人?”柳绍宗阴沉着脸,若有所思,“莫非是赵贼咽不下这口气,差人来杀?”边说,又转向华清,“郡主,赵贼奸险异常,出尔反尔。此地不宜久留,我等当速速归城!”“赵当世?”华清怔了怔,脑海中无端又浮现出昨日明媚阳光下的那张灿烂笑脸,“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柳绍宗见她发呆,又催一声:“郡主,快上马车。等赵贼的爪牙追上来,可就迟了!”
“那他们怎么办?”华清心乱如麻,咬唇看了看那些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