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见祖大弼等五六骑复入乱阵,赵当世才得以长舒口气。征战至今,这不算是最凶险的时刻,但一定是最令他震撼的时刻。在西北、中原混久了,以为天下就这么点大,直到现在亲面如祖大弼这些关外来的军队,赵当世才真真切切感觉自己实在是做了许久的井底之蛙。
祖大弼的部队并不算是辽东最为精锐的部队,甚至从前世到今生,赵当世也是这几个月才听闻这个“祖大弼”名字。但就因为如此,赵当世才更觉震惊。辽东的一支偏军尚且如此,真正的百战边军之精锐会是多么难以对付,而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中的满洲甲士又有多么可怖。
现在考虑这些似乎为时尚早,但当赵当世的脑中闪过这一丝想法,他深深感到,治军练兵还有很长的道路要走。
回到当下,赵当世正在出神的当口,侯大贵贴近说道:“掌盘,周把总性命无虞,但断了好几根肋骨。”适才千钧一发之际,以全力偏转马头的舍命之人即是赵当世的夜不收把总周文赫。他已经不止一次在关键时刻帮助赵当世化险为夷,他的忠诚以及能力在这一刻再次得到印证。
“嗯。知道了,着人担到阵后,好生照料,不得有半点差池。”赵当世淡淡说了一句。形式紧急,没有时间婆婆妈妈,这虽然是周文赫的本职所在,但他的血汗不会白出。只是眼下,克敌制胜才是最紧要的事。
说话间,几十步外传来浑厚的鼓点声,赵当世昂首瞧去,李延义部的大旗正在大幅度招展摇曳,侯大贵道:“那边准备好了。”从方才的情况看,李延义算得上稳重,没有因为赵当世这边的意外而自乱阵脚,现在他的五百人已经有条不紊整备完毕。
很快,赵当世的帅旗亦呼应摇起来。接着,李延义部中鼓点急促响起,同时他那五百人小跑着开始朝前方胶着作战的吴鸣凤部支援。
说实话,即便有五百人,赵当世敢肯定,这对于东端局势的补救依然是杯水车薪。祖大弼军已经打出了节奏,上千人的吴鸣凤部就如同一块在风中飘零的破布,任由官军的骑兵们任意拉扯冲击。
眼看着李延义的五百人汇入前方,很快就与纷乱的大阵融为一体,后面一匹塘马快至,塘兵滚下马背道:“张掌盘已答允救援,即刻便至!”
赵当世心里一动,转目朝侧后的远方瞧去,侯大贵这时嗤笑一声道:“一动不动,当咱们都是瞎子不成!”他早就注意了张妙手多时,直到现在,张营的“主力精锐”还是在原地打转,怎么看都没有赶来救援的意思。
“呼。”赵当世吐口气,背过身,不再后顾。张妙手从一开始没有作战的想法,再怎么指望也都是徒劳,与其把精力浪费在虚无缥缈的期盼上,还不如关注前方的战场更加值当。
东端混乱不堪,西端也同样摸不清局势。赵当世看到了费邑宰大旗陨落,但没有接到确切的战情,心中一直像有个水桶吊着七上八下。韩衮是他手上唯一一张用于救局的牌,但区区一千人究竟能取得多大的战果,他实在没底。
在这种决定命运的时刻,没有人能做到气定神闲。赵当世尚且口干舌燥、心生不宁。徐珲也是双目微闭,一脸严正。侯大贵更是满脸汗珠,嘴唇微颤。是生是死,是胜是败,很快就见分晓。
就在赵当世感觉经历的几个寒暑般长的等待后,终于,在他们殷切的目光中,从前方的火光里晃出一飞骑,那骑径直奔向赵当世本阵,沿途守卫的赵营兵皆知其此来是为了报讯,都在距离十余步时就自动分开道路供其驱驰。
骑士近前,血渍遍铠,半跪于地面,眼里噙着泪水。赵当世这时发现他腰间挂着一个包裹,包裹黑红一片,兀自向外不断渗出血水,在此情此景下,不拆也知,其中定然包着一颗头颅。
“说。”赵当世心跳如雷震,脑中空空,几乎是下意识地喝问。旁边侯大贵长大了嘴,徐珲则短叹数声,又闭上了眼。
“敌渠费邑宰、祖杰皆已授首,韩把总令小人前来报讯!”那骑士说完,再也抑制不住,热泪立时夺眶而出。这短短几个字,字字如金,一个一个烙在了赵当世的心上。同一个瞬间,徐珲猛然睁目,侯大贵则从喉咙头爆发出如雷似的大笑。
赵当世呆立原地,竟是不敢相信所听到的话。在他的预期中,能出其不意击退费邑宰或是祖杰中的任何一部已属不易,两部齐败更属奢望。而现在,结果真真切切摆在面前,费邑宰与祖杰二人,居然都成了刀下鬼。
“小人腰中是费邑宰的首级,祖杰已确定战死,但其首被乱兵抢走,还未寻到。”那骑士两行热泪如断线之珠,流个不住,但他浑不在意,颤着双手,将腰间的血包裹接下来,递给赵当世的亲兵。
这对于战局的扭转,已经够了。
韩衮带着千骑,发动了一次性四五拨的冲锋,没有意外地将费邑宰部完全冲垮。费邑宰部因为急于推进,阵列拉得过长,一方面为扩开冲击的赵营马军提供了便利,另一方面也使自身的纵深削弱很多。韩衮就是抓住了这个机会,催令全军朝费邑宰将旗所在的一个方向奋力突进,在经历了三四次的冲杀后,费邑宰本人身边的防卫宣告瓦解,他自己也直接暴露在了赵营马军的视线之内。他死的很惨,几乎是被从两个方向疾驰来的骑士同时砍中,脑袋第一下还没被砍透,第二个骑士的挥砍就将最后连着的皮肉全都切断了。
费邑宰部的溃散造成了祖杰部的恐慌。原本,只因背后有费邑宰的掩护支援,祖杰才敢于正面冲入篱障,与准备已久的白蛟龙部混战厮杀,这时候费邑宰部慌不择路奔逃的大批兵士反冲入阵,致使祖杰混乱事小,引起兵士们的恐慌事大。
祖杰心慌意乱,观察东端的祖大弼,发现他还没能完全冲入赵当世本阵,不免更为惊惧,不知接下来该如何自处。他一迟疑,就给韩衮抓到了机会,他不等祖杰抽兵出来调整,就带着赵营的马军急风骤雨般从后杀到,与白蛟龙部前后夹击,秋风扫落叶般很快挫败了祖杰部。祖杰纵马狂逃,但慌乱中马失前蹄,栽到了赵营提前布置好的陷阱障碍中,他挣扎起来,却给吴鸣凤部长兵手的七八条狼筅怼倒,而后成批的赵营马军蜂拥而至,他还没来得及叫出一声,就给雨点般的马蹄踏成了肉饼。
韩衮的目的在于击溃费、祖二部,而不在于剿杀,他并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巨大战果冲昏了头脑。相反,他一如既往的镇静,他知道,要是不能从这边牵制住祖大弼的进攻,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所以,他没有贪追二部残兵,甚至连惨死的祖杰的头颅都没空割取,便马不停蹄开始朝着东面迂动。而残缺不全、把总也已昏迷不醒的白蛟龙部,也在几名军官的带领下,不顾疲惫,追随着向东支援。
可以说,赵营的重心已经对着祖大弼的所在倾斜。
形势的改变,赵当世看得见,祖大弼也看得见。实际上,在方才错失最有可能击杀赵当世的一次机会后,他就有些灰心。回到乱阵中,他已经感觉到,即便自己手下的弟兄们依然能肆无忌惮地撕扯着赵营的阵线,但也渐渐开始显露出疲态。尤其是在赵营新的五百人支援上来后,他们已有了退却的意思。
诚然,他的手下们还没有到极限,真打下去,还能坚持不少时间。但所谓极限,就不是寻常能够达到的。对于祖大弼手下的马军们来说,是战是留,全凭他们自己的意愿,没有生死的压力,如何能迸发出最强的意志?实际上,当祖大弼归来后,就有几个亲信将领上来,劝说他下次再战。
祖大弼也在犹豫。凭他自己一部,不计代价玩命打,是有擒杀赵当世的可能。但问题就在于,他不想玩命。站在他的立场上,他玩命打死了赵当世,图个啥?陕西的情况他再清楚不过,粮拨不出、银发不下,纵然干掉了赵当世甚至顺手拿下了褒城,他最大的可能性是得到朝廷一句空话也似的嘉勉以及虚无缥缈不知何时才能兑现的赏赐。用自己弟兄的血去换这些狗屁倒灶的东西,祖大弼可没傻到那种程度。他想立功,但绝不接受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