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这刀……”那心腹欲言又止。孙显祖撇撇嘴,旋而起身,叹道:“物欲害人,物欲害人呐。老夫活了数十年,本以为已经将名利俗事放下,岂料真正到了风头上,还是难以自己。当日我就不该利令智昏,唆使刀客偷盗这刀,要不怎么会落得今日受制于人的局面。”
那心腹小心道:“但,这事主公之前不是就有了计划,这次出兵,也是为此吗?”
“这刀是必须拿回来的。朝廷内外,嫉妒眼红我的人不在少数,要是让他们窥得这个把柄,那老夫岂不就成了晚节不保的大滑稽?更何况瑞王早就疑心于我,我在汉中又断了他的财路,一旦他知道些风吹草动,就白的也说成黑的,你说到时候圣上是信他还是信我?”
“主公深谋远虑,属下叹服。”
“你们在我身边做事多年,见的风浪也比寻常人多,以后要引以为鉴,勿以恶小而为之,否则什么时候捅了天大了篓子都茫然不明。”
“属下铭记主公教导。”
“嘿嘿,我那几个儿子要都有你这般听话,那我现在还拖着老身子老骨,折腾个什么劲儿……”孙显祖说到这里,原本傲然的神情忽地多了几分落寞。
那心腹唯唯诺诺,又听孙显祖道:“只是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眼力见儿却还有待提高。我姓孙的生平,什么时候吃过哑巴亏?你要以为,我屁颠屁颠跑到这犄角旮旯里忍饥挨冻,只是为了可怜巴巴讨回这把刀,那也太小瞧你主公了……”
“主公,属下绝无此意!”那心腹大惊失色,急忙辩解。
“呵呵,你们这些年轻人,我见得多。表面恭敬,其实心里都自以为是的紧。只不过我老虽老,脑子还不至于糊涂,他姓赵的要是以为仅凭一把刀就能将我给打发了,那就太狂妄啦。”孙显祖直起身,宽阔的背脊几乎挡住了帐内所有的光线。而这依然挺立着的身躯似乎也昭示着,这个满头花白的老者,还不准备向岁月以及年轻人们低头。
“主公的意思是?”
孙显祖冷哼两声道:“姓赵的贼寇不同寻常,是有两把刷子,懂得另辟蹊径的制衡之术,这在只会喊打喊杀的流寇里,倒是难得。”说着,双拳捏紧,登时指节爆响,“他以为天时地利人和都于我不利,我只能灰溜溜滚回汉中府城里窝着,殊不知,我既要刀,也要被他占去的两县,华清郡主,我也要夺回来。”
这些话孙显祖此前未和任何人说起过,就连这个与他形影不离的心腹,也颇感惊异,只是,他追随孙显祖多年,深知自己的这个主公对外或许漫天放炮,对内,却从不打诳语。他能说出口的话,一定是经过再三忖度过的。
“主公……”
孙显祖背着手,缓步踱回案台前,道:“营中的事,我都知道。兵士们在这里受了苦,我自会给他们个交代。之所以不走,就是因为接下来才要开始做正事。”
“属下愚钝……”
孙显祖嘴角微笑,对他道:“你现在还不需要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你只要准备好,夺回褒城、沔两县后,让兵士们放手快活,反正是贼寇占过的地儿,里头多少贼寇、多少共犯,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那心腹见孙显祖无比自信,也就不再多问,伏地顿首道:“主公之计谋,神鬼难测;主公带兵之仁慈,纵吴起复生,也自愧弗如。”
孙显祖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帐外飘飞的风雪,捻须凝神。
雪飘一日,事实证明,他并没有说大话。因为就在一日后,沔县局势天翻地覆。
进入十一月后,雪就越下越大,日夜不绝,似乎无穷无尽。汉中府的广袤地区,几乎是在短短几天内就为之一白。天地皆素,单人匹马步入茫茫银白,一声枭鸣响在苍穹,赵当世抬头眯眼,笑着说道:“孤飞一片雪,百里见秋毫。”
覃奇功跨马跟在后面,亦笑道:“朔风吹雪透刀瘢,饮马长城窟更寒。都使,岁寒,今日兴致却好。”
赵当世一勒辔头,摇摇脑袋,道:“雪下了好几日了,今日小些才得以出来。军旅羁劳,也不知多少年没好好赏玩过这雪景了。”
穆公淳也骑着马跟在后面,只是他骑术生疏,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的,总让人担心会突然栽将下来。连日来,他一直腹泻,身子虚弱,本不宜外出,但闻赵当世突然出营散心,就强撑着病体,不住吸着鼻涕赶过来。
这时雪势虽小,寒风依旧,穆公淳虽早脱下那身白道袍换上了臃肿的胖袄,却还是有些禁不住,口道:“风雪这样大,都使还是快回帐中取暖。不然染上风寒,怕是难办。”
赵当世与覃奇功对视莞尔,不退反进,连催两下马儿,眨眼间就与穆公淳拉开了距离。穆公淳气急败坏,想追上去,坐下的马却欺负他,不断在原地兜圈子。眼见与赵、覃二人越离越远,他无可奈何,只能在原地等候。
赵当世与覃奇功赶马小跑一阵,渐渐缓步慢行,赵当世突然叹了口气,道:“覃进孝的事,我终究放不下。”
覃奇功苦笑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覃进孝终非忘恩负义之辈,只是一时迷了心智,若都使愿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相信他亦会迷途知返。”
赵当世沉默片刻道:“你向来公允,从不偏私,怎么今日却为他说起话来?”
覃奇功应道:“覃某既为都使驱驰,怎敢私心自用。不奢求为都使之良、平,也希望能成为祁黄羊那般的臣子。”
赵当世闻言,咧嘴而笑:“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青庵的为人,我信。”
覃奇功叹口气道:“我和进孝从小一起长大,深知其秉性。他虽然性情刚强,却是重义重情之人,不说都使对他有偌大恩情,就施路,他也放心不下。”说着,加一句,“左营施州老兵,战力强劲,实为现阶段我营之强助,若失之,未免太过可惜。”
赵当世“嗯”了一声道:“他若有心悔改,未必不能宽恕。”顿了顿,摇首道,“只是他现在不知身在何处,就是想给他机会,也无从着手。”
覃奇功点点头,没接这个话。俄而,重展笑颜,道:“不过前两日徐千总、薛把总顺利拿下了沔县,倒算一件好事。”
赵当世也面露微笑道:“孙显祖不想惹祸上身,当然会配合咱们。”
覃奇功抚须说道:“目下沔县、褒城皆已拿到,隆冬恰来,以这两县为托蔽,当能熬过这个寒冬。”
赵当世弹了弹落在毡帽前的白雪,沉吟问道:“那把刀已给孙显祖送去了?”
覃奇功应道:“都使让属下负责与孙显祖的人接洽,属下责无旁贷。他既然履行了约定,咱们也得践行承诺。那把刀留着于我等无利,以刀换城,物超所值。”停了停,续道,“刀属下已给孙显祖的使者捎回去了。徐千总素称善守,有他和薛把总联合守御城池,天寒地冻的,孙显祖也只能回汉中。”
赵当世笑言:“听说孙老头是个缩头乌龟,难得他兴师动众出来一次,可笑只讨了把刀回去。”
覃奇功轻摆手道:“这刀是崇祯所赐,他若落实了盗取宝刀的罪名,这些年的惨淡经营就要化成黄粱一梦。人越老,就越怕事,对他而言,两座城的价值,是万比不上这小小一把刀的。”
头顶又是枭鸣一响,赵当世与覃奇功同时抬头看去,只见翱翔于缥缈云雾间的那只飞鹰猛振几下翅膀,向西南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