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飞雪(二)

蚍蜉传 陈安野 4508 字 6个月前

试探性进攻一直持续到黄昏,当火烧云染红了大半天际时,徐珲下达了撤军的命令。这一日,除了最开始覃进孝的攻势外,赵营兵再没有发动过哪怕一次实质性的攻城行动。然而,就算这样,高压状态下的县兵在无数次来回地调派、奔劳下,还是身心俱疲。

徐珲手下的赵营兵忙碌了一整天,同样疲劳不堪。徐珲带着人马前往早便安置好了一处营地扎营后,就立即派人前往城固向赵当世通报白日的情况,顺带请求再派一支人马支援。

“明日当是个大晴天。”

身处野地的徐珲与立于城头的李延义都仰头看了看繁星点点的夜空。

“那个人也该到了。”

不止看天,这两个人现在心中所想、所期盼的,也是同一个人。一个能够彻底决定沔县城池归属的人。

翌日辰时,孙显祖的军队抵达沔县。

“我等翘首以盼总镇,便如久旱而望甘霖也。”茹进盛心事重,一宿没睡,顶着两个大黑眼袋,清晨就等着孙显祖的到来。盼星星盼月亮,这下终于等来了孙显祖,他毫无困意,满眼都是兴奋。

孙显祖笑着说道:“茹大人言重了,姓孙的不过一个糟老头子,来沔县不是雪中送炭,而是锦上添花。”他路上一直和沔县保持着交流,也听说了李延义力却覃进孝的事,故此言之。

茹进盛脸带掩饰不住的笑意:“贼寇锋芒已挫,孙总镇到来助力,破贼可期。”

孙显祖又谦虚了几句,茹进盛便邀请孙显祖入城,要为他接风洗尘。不过孙显祖婉言拒绝了,正气道:“贼寇未灭,何以家为。姓孙的虽已迟暮,却犹知事情轻重,在赵贼没有退败前,姓孙的绝不敢松懈半分!”说着补充道,“我孙家军也不入城,怕惊扰百姓,还请茹大人于城外安置一地,供我军暂居。”

茹进盛其实很怕孙显祖挟势入城。这些军人虽说是友军,但有些时候的行事比之贼寇尤为酷烈。而这孙家军暴横之名在外,一旦入城,难保不会生出什么乱子,茹进盛自忖,面对年高威重的孙显祖,他没有办法节制入城后的孙家军。除此之外,更深层次的担忧来自唯恐孙显祖趁着这个机会,把触手伸到沔县。孙显祖在汉中的权势,他有耳闻,而沔县作为汉中府西面的要渠,汇聚了西、北等方向延伸过来的多条商路,孙显祖若是将此地控制打通,必将获利丰厚。

因读过史书,茹进盛对武人跋扈专权一事很警惕,眼下格局固然很小,但身为局中人,茹进盛却不希望此类事情的发生。他本就在盘算如何委婉地与孙显祖交涉,哪想孙显祖十分“体贴”,主动要求驻扎在城外。

“守城在于守野,若弃野缩城,无异于自剪羽翼。”孙显祖悠悠说道,“且前番茹大人仅凭一己之力,就能够力拒赵贼,彼之疲弱可见一斑。我孙家军入城,并无大用。反倒是屯于城外,相互策应,使赵贼左右难以顾全,作用更大。”

茹进盛对军事不是很懂,但听孙显祖浑厚而富有磁性的嗓音,没来由深信不疑,连连点头:“孙总镇不愧行家里手,说出的话极有见地。”

孙显祖笑道:“一介粗人,当不起茹大人赞许。”说着,转问,“再过一个多时辰便要黄昏,军事紧急,刻不容缓,我军急需择地扎营,且不知茹大人有什么安排没有?”

看来孙显祖不进城之意甚坚,茹进盛就怕他反悔,这时候不假思索,回道:“沔县三面环山,城池西、北、南皆为崇山,仅有狭窄山道通往别处,唯有靠东方向,地势稍平,而县城两处宽阔城门,都在此面。赵贼自东来袭,日前攻防,便主要是在东南、东北两门,现在赵贼屯驻,也在东面十里……”

“嗯,我知晓了。”孙显祖不想听茹进盛冗长的陈述,听到了关键点就干脆地将他话打断,“那么我便带人屯于东北门外,一来看护城门,二来也可防止贼寇饶北而行。”

孙显祖德话完全符合茹进盛德期望,他强忍着喜悦,不住抚掌道:“孙总镇之助,本官没齿难忘。待击退贼寇日,必为总镇请功!”

“茹大人此言差矣!”孙显祖白眉下垂,短叹一声,继而昂首朝天,正儿八经地朝东北方的天空拱了拱手,“为国效力,为君分忧,是为臣子者分当所为;扫除浊恶,重拯黎庶,更是我等为官者之本也。姓孙的不才,平生夙愿只有马革裹尸,余者功赏云云,并不在意。”

茹进盛听他郑重其事说这一番,登时肃然起敬,口称:“孙总镇之言甚是,是本官孟浪了。妄自揣摩,着实惭愧!”孙显祖之言虽然稍显做作,但茹进盛还是相信他是出自真心。他固然听到过关于其人的风言风语,但三人成虎,这年头,谁身上没些泼墨?武人贪渎一些正常,只要杀敌效死的心还在,就仍值得称道。

孙显祖挺胸昂首,用余光瞄了瞄肃立着的茹进盛,心中哂笑:“又是个书呆子。”

孙家军在入夜前于沔县东北门外安顿完毕。到了夜晚,风云突变,白日里的明媚不见,却纷纷扬扬下起了小雪。

小雪稀稀疏疏,从头顶黑而无尽的天空旋转飘落,落在依然坚守在城头的李延义肩上。雪落即化,变成水渗入他的衣甲。直到积聚至令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才回过神,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还没睡?”

脑后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李延义浑身一抖,立马转身回话:“大人,你来了。”

“恩。”茹进盛披着一件旧氅,走到前面,和他并肩而立,看着远处的漆黑中,孙显祖营内透露出的点点灯火,“睡不着。”

重压在身,或许普通的兵士还能在困乏极了的间隙,打上个小盹,但如茹进盛、李延义这般的劳心者,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闭眼。

“孙总镇来的是时候。有他守卫东北,贼寇必无能为也已。”茹进盛看上去已不像之前那么焦虑,甚至嘴角都露出几分轻松的笑意。

“是。孙家军百战雄兵,有他为援,退敌指日可待。”李延义看着一朵不规则的小雪片停在了自己的鼻尖,并没有拂去它,而是任凭它融化,感受产生出的一丝凉意。

“不论粮秣支持,还是自身安危,贼寇都不可能在沔县暴露太久。只要让他们清楚攻城是镜花水月,最早明日,他们就将知难而退。”茹进盛似乎很有信心,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莹莹几点亮光。

“大人……”说到“退敌”,李延义不知哪里生出来的一股勇气,正想借机问问自己和茹平阳的事,但话到一半,却终究咽了回去。

“怎么了?”茹进盛抬眉看了他一眼。

“没,没什么。”李延义急忙掩饰自己的仓皇,但越掩饰,就越羞惭。

“东北面既有孙总镇看着,就不必再大费周章了。东南城墙略低,外在又较开阔,你看着把人都聚在那边,防备贼寇有可能地攻势。”茹进盛见李延义神情有点奇异,边说,边用疑惑的眼光打量他。

李延义低头拱手:“是,属下省得了。”

茹进盛说了这些话,突然感到有些困倦,打了个哈欠,朝着李延义微微一笑,就返身带着两个侍从沿着城阶走了下去。

李延义看着他离去,五味杂陈,更多的雪片掉落他头上,他浑然不觉,最后长叹一气,摇着脑袋走向了城墙的另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