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当世再视之,果如其所言,不由得疑心大起,道:“郡主怎么知道这刀上的铭文?”
却听华清郡主细语喃喃,念诵道:“大将南征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风吹鼍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平安待诏归来日,我与先生解战袍。”
帐中寂然,赵当世闻此诗颇有几分抱负豪气,问道:“郡主所吟诗句,出于何人之手?”在他看来,能作得此等气势恢弘的诗词者,当也定是个豪迈之士。说不定就是前朝的名将侠客。
怎知华清郡主笑了笑道:“此诗的作者不是他人,正是我朝世宗皇帝。”末了加一句,“先圣不敢亵渎,那‘我’字是华清妄自替代上去的。”
赵当世怔然而言:“不想九五之尊,竟也可出此豪气干云之语。有此帝王,戚少保、俞大猷、谭纶等辈竞相盈于一朝,亦不足怪矣!”世宗皇帝即是年号嘉靖的朱厚熜,他在位期间名臣名将辈出,文治武功皆盛,可以说是明朝中少有的璀璨时代。
华清郡主接言道:“此诗是世宗于毛襄懋公出讨安南时饯赠,后襄懋公果竞大功平定了安南,不负皇恩。”说到这里,口里轻念,“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将军气度拔群,非等闲人可比,当非草莽之命。若得引荐,未始不是社稷之才……”
赵当世本听她说到嘉靖朝毛伯温的事,默默听着,但不想其人后来话语里竟暗含招揽劝降之意,陡生警觉,出言打岔道:“郡主,你还未说何以识得此刀呢!”
华清郡主听他故意转移话题,心中暗叹,不过没有继续执着下去,回答道:“这刀是我爹爹的爱刀,一直架在书房中,我从小看它,怎有不熟之理?”
赵当世、周文赫以及庞劲明等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才追问出来:“郡主此言当真?”既为堂堂瑞藩府的镇府宝刀,怎么又会出现在褒城一个挑粪老汉的破屋角落里,这身份高低悬殊之极,未免太过离奇。不要说赵当世,在场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此事,然而,方才又听华清郡主准确说出了此刀的铭文,其中疑窦一时倒真是难以捉摸。
华清郡主摇头道:“断无认错的道理。你们疑我口出诳语,怎么就不疑惑如此一把稀世宝刀,却如何会是一个老汉能够拥有的。”她此言中固然不自觉透露出几分阶级上的优越感,但说的确实是实话。庞劲明当初在褒城接刀的时候就满肚子打鼓,现在一经华清郡主提醒,点头道:“是了,我那时也曾询问来着。不过那老汉似有难言之隐,我便没有追问下去。”
赵当世疑云当头,继续问道:“郡主既知此刀来历,那么它缘何会落到褒城老汉的手里?”
谁知华清郡主抿抿唇,道:“我出城之前,曾拜见过爹爹,那时他在书房看书,印象中这把刀其时就在案上摆着。”她记忆力甚好,像这种细节,稍稍回想,就能忆起,而她之所以如此配合赵当世的询问,也实是因为害怕自己的老爹会因这把刀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故而权作打听。
赵当世与庞劲明对看一眼,均自狐疑。华清郡主没有理由编造一个无聊的谎言,且看她如此信誓旦旦,想来此刀十有八九便是瑞藩府里的旧物,可是怎么会沦落到百姓手中?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包括赵当世与华清郡主,都对这刀的流转存疑,周文赫提出自己的看法:“莫不是这刀有两把?”
华清郡主秀首轻摇道:“这位将军有所不知,此刀本藏于魏阉府中,原是阉党群宵于其五十大寿时进赠贺礼。圣上神武,立灭此獠,缴得此刀,便将之转赠父王,以固亲情。想魏阉那时权势熏天,跋扈骄横,府中宝贝都是稀世珍宝,皆可言举世无双。阉党中人为了讨好于他,怎敢私下留取同种样式的宝刀?”
周文赫不以为然道:“那可未必,想不过一把刀,魏忠贤再厉害,还查的出是否为孤品?”
华清郡主微微一笑道:“昔日魏阉之权势,非将军可以想见。”
周文赫在她面前本就十分自卑,当下华清郡主不过随口说一句,可在他听来,就好像是暗讽自己世代底层,难以接触肉食者般刺耳,不由得面色一沉,将视线扫到一旁。
华清郡主虽然知书达理,懂得谦让,然而她天生高贵,再怎么小心,说话间还是会不自然地流露出优越感。或许这不是出自她的本意,但依然很容易刺痛周文赫、庞劲明等人敏感的自卑心理。
赵当世知道华清郡主所言不虚,他也没亲身经历过魏忠贤的统治,但后世关于其人的很多记载与案例,仍然还是让他可以体会到那个时代的恐怖。当然,魏忠贤再厉害,现在也早便化作了一抔黄土,然而,从华清郡主透露出的这些消息看,庞劲明手上的这把刀,当就是从瑞藩府流徙出来的。
因为缺乏线索,没有人能想通这把雁翎刀的始末,不过这事也不是重点。赵当世稍微想了想,就把刀的事先搁置了。他并没有忘却此行的目的,转而开始试探着从华清郡主嘴里套话。
然而一番谈论下来,并没有取得多少有价值的信息,赵当世故意问了几个浅显的问题,郡主都回答了,而且从庞劲明的眼色中看得出,她并没有撒谎。想来想去,这华清郡主地位虽高,但终归是一个女子,瑞王尚且足不出户,她出闺阁的机会就更少。想从她口中打听出什么政务、军务,似乎不太可能。
华清郡主待人和气,性格平易近人,赵当世等军将对她其实都很有好感。周文赫私底下就曾说起,要世上的王爷、勋贵以及那些当官的都像华清郡主这么讲道理、明是非,大明朝也不至于乱成现在这样。
他当然只是喟叹,赵当世也是一笑置之。华清郡主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或许是天性和善,也或许是为了自保,还或许有着其他原因,但在赵当世看来,她的心里绝不可能真正将自己这些草莽放到同一阶层看待。话句话说,此情此景下,她可以对你和颜悦色甚至曲意逢迎,然而,在内心中,她绝不可能像表面上所见,那么轻易地接纳你、看得起你。
赵当世之所以这么臆测,并非没有根据。因为即便在被自由平等标榜着的后世,“阶级”这个词依然无孔不入。它没有消失,而是被刻意隐藏了。而它始终未曾消失的原因,就在于不同“阶级”的人,他们的财富、观念以及生活方式、态度的确泾渭分明。分明到什么程度?差不多就是在人接触到另一个阶级的时候,他心目中的世界立刻就会被震惊与不理解所颠覆。
话不说远,就说对于华清郡主,赵当世承认她是个好人,可是,赵当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和她成为朋友或是知己。她的好,仅仅是体现在表面上,要想进一步与她深交,就会发现,似乎有一道看不见的墙始终阻挡在她的身前,无可撼动。
短短一瞬间,赵当世想了很多,最终思绪转移到正事上,温言:“郡主耽搁我营多日,我等礼数多有不周,还请担待。日前我已与令尊议定,择日送郡主回城,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周围两个丫鬟闻言,皆露喜色,而华清郡主还是那个样子,不喜不惊,气度淡雅地行了一礼,道:“多谢将军,华清全从贵营安排。”
从华清郡主帐里出来后,庞劲明一言不发,朝自己的营帐走去,边走,边想着赵当世的嘱咐:“这雁翎刀有些蹊跷,你看好了,说不得日后有用处。”如此一直思忖,手中也把刀攥得更紧了。
庞劲明在夜不收中职务较高,故而和周文赫等人一样有着自己单人的小帐。他才入帐卸下一身脏污不堪的衣物换上便装,帐外忽有人掀开一个小口,传声进来:“请问庞大哥在吗?”
赵营中有规定,各军将间没有上级条令不可随意走动串访,且有了允许条令,这开口第一句也规定只能是本月军中口令。而这来者显然不是通过正规渠道而是避过巡逻的兵队偷跑过来的。常年的职业素养令庞劲明警惕起来,就在帐内问道:“什么人?一句话说清姓名来历,否则就以军法‘论处。”
可是帐外那人并没有如他声明的那样乖乖照办,庞劲明双目一瞪,见对方竟是直接掀幕而入。下意识的,他拔出雁翎刀,厉声喝问:“何人胆敢擅闯?”此言之下,已是做好了擒拿与叫人的准备。
但当入帐之人开口又说一句话,庞劲明的怒气,登时就消弭无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