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绍宗附和道:“孙总戎所言甚是,与其与贼寇经年累月拉锯追逐,不若就此时一网打尽。当时候只怕既能救出郡主,王爷头上也会多一个‘助剿有功’的荣誉啊!”
孙显祖、柳绍宗两个一唱一和,刘宇扬很反感他们抱团的样子,腹中措辞还想反驳,但瑞王似乎心以为然,不待他言便道:“不是孙总戎说,本王倒真没想出这么多。咱们为臣子的,为君分忧、为国纾难实为第一要务。小女一人之安危,如何能与国家大事相提并论?剿贼济国,本王自当全力以赴!”
瑞王这些年能不断扩充家业,靠的也不仅仅是头上这个“王爷”称号带来的便利,心思还是很活泛的。一听自己救女的事儿能和大义搭上边,他如何肯放过这个为自己博得“贤王”美誉的机会?
孙显祖笑着抚掌道:“我等几个本来就当同舟共济,上为君灭贼,下也为安我汉中之民。只恨时运不济,始终未能协调一处。今日既有王爷牵头,咱几个就这里便可统一筹划了。”言毕,瑞王、柳绍宗皆点头称是。
汉中城里两个最大的军头就是孙显祖与柳绍宗。而柳绍宗年轻又少主见,是以说到底城内军务基本上是孙显祖的一言堂。他真心实意想办事,早便办了,哪还用等到现在?刘宇扬肚里冷笑,静观其变。
孙显祖占得道德高点,叽里呱啦说得天花乱坠,认为已经稳住了场面,这时才半眯着眼,伸手把起面前的碧玉小酒杯,拿到眼前端详着缓缓说道:“王爷,你看这酒杯。”
“酒杯怎么?”
“这酒杯虽贵重,可若没了杯中酒,就丧失了它的价值。就如现在在我手里一般,空空荡荡,啥也没有,既不能吃,也不能穿,就与普通顽石何异?”
瑞王愣了愣,没听懂他的意思,问道:“孙总戎请明言。”
孙显祖放下酒杯,睁开眼道:“咱们几人现在为君效力,荣辱与共。灭了贼,大家都好过;失了县城乃至府城,对大家都没好处。是吧,王爷?”
汉中城破,最大的受害人自然是瑞王,他应道:“算是吧。”
“而且目下郡主蒙难,剿贼之事更该提上日程。我等武夫,不会其他,只懂上阵杀敌。然而,一个道理还是明白的,那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肚里没食,杀贼实在有心无力。”孙显祖雄浑的嗓音从他的喉头滚滚而出,没有半点拖泥带水,“朝廷那边已经欠了我军中半年饷银,安远伯那边也有三个月的足数。没有饭吃,纵我与安远伯有意破贼,手下的弟兄们怕也没人跟来啊。”
说来说去,到了最后,孙显祖才吐露真言——这是明摆着朝瑞王张手要钱来了。
郡主受困,瑞王有求于军人,气势上已然落了下风;而孙显祖又舌灿莲花,用了大义作下铺垫,瑞王这时再反悔,脸皮就不要了。刘宇扬心中暗道孙显祖果然老辣,不愧数十年的老军头,这趁火打劫的一套陷阱,布得恁是不露痕迹。而且,综合前几次弹劾孙显祖失败的经验来看,孙显祖敢于如此表态,说不定确实有恃无恐。瑞王若是真个不要脸破了盘儿,弹劾上去,也未必就能撼动背景、实力皆强的孙、柳二人。
刘宇扬虽然不齿于瑞王往日里事不关己的态度,却因正义感驱使,也不愿坐看他被老奸巨猾的孙显祖白白敲诈,正想开口说两句公道话,那料孙显祖再次赶在他之前说道:“不单我与安远伯,这些日子,被临时征来守城的乡勇、民夫大多抛弃自家产业,全心为国。家中妻子儿女生活无所依,亦迫切需要接济。王爷宅心仁厚,自不会坐视子民受罪。”
说到这里,灰眉之下,细眼朝着刘宇扬一瞥。刘宇扬闻得此言,怔神无语,反对的话却是再也说不出了。
当瑞王苦着脸说出华清郡主失踪的情况后,震惊之下的刘宇扬与孙显祖、柳绍宗三人,没有一个还能安坐凳上。
他们自无胆量直接诘责瑞王在汉中府这样险峻的局势下还纵容郡主外出,只能用长大了嘴,瞪圆了双眼的表情来展示自己的惊愕之情。
“眼下小女一行杳无音讯,据那玉皇寺的师父们说,那夜贼寇里应外合,杀了主持,破了寺院,死了不少人。小女的尸首倒没寻到,以此想来,十有八九是给那天杀的流贼掠去了。”一向心宽体胖的瑞王很难得流露出惶恐畏惧的神情,刘宇扬等却无心品鉴。
他们的焦虑不比瑞王少,郡主遭难,上头怪罪下来,最后的责任还不是他仨担?这等严重的失职之过足够三人结伴下诏狱了。是以刘宇扬等现在一面慌乱惶惧,一面也都在不断腹诽瑞王与郡主的胆大妄为。
“城外流寇遍地,路不太平,王爷怎么就放心让郡主独自出城?”柳绍宗径直询问。他到底是武人,又没有孙显祖的老谋深算,想到哪里是哪里,急切之下也忘了顾及瑞王的面子。
“这,这……”瑞王心乱如麻,没有介意柳绍宗的态度,不安地搓着手,“王妃年前曾在玉皇寺许愿,前段时间却不幸染了风寒,至今未愈。华清一片孝心,替母还愿。唉,唉,我还道孩子的孝心难得,玉皇寺又离府城不远,不会出什么岔子,谁料,谁料……”说着,又是一声长叹。
柳绍宗眉头结成一个川字,扭着脸道:“那什么百里之堤,溃于蚁穴。我等军健除了斥候,平日里也鲜有离城十里以上者,王爷此番,可真是太大意了!”
刘宇扬听到他说“鲜有离城”四个字就来气,正想借题发挥,那里孙显祖看到他脸色微变,连忙插嘴道:“是啊,旬月前关中流来一股贼寇,异常凶悍,现在正盘踞府城北面不远。王爷在此风口浪尖上放松确有不该。”他看到瑞王焦急下似乎方寸大乱,便也学着柳绍宗,加重口气试探。
瑞王显然没有心思顾及什么礼仪敬意了,接连又叹了几口气,看上去无比懊悔,孙显祖与柳绍宗则对视一眼,不经意间嘴角微露笑意。
刘宇扬没注意到他俩的神色,也和瑞王一样十分焦急,道:“北面新来的贼寇叫做‘赵营’,此前没什么名气。不过近年来先害了曹总兵,又败了秦夫人,风头正劲,不可小视。”
孙显祖亦昂首道:“是呀,更闻这赵营在省府南面收编了闯贼余部,实力大涨,他来我汉中,定然是为了与小红狼等贼同流合污,谋我城池。想之前咱们对付小红狼等辈都觉吃力,再来这样一支虎狼之师,唉,其势危矣,其势危矣!”
刘宇扬听出他话里意思有异,颇为不快道:“孙总戎此言何意?昔时闯贼数万精锐围攻我城,都惨败而归,今赵营不过闯营余孽,小红狼等更是乌合之众,纵彼等相合,又有何惧?”
柳绍宗这时说道:“刘大人此言差矣。此一时,彼一时。当初闯贼肆虐,我府城乃至周围县城多被侵犯,许多地方兵死殆尽、城防尚未修缮完毕,赵营锐气方张,若来相斗,难说我等稳操胜券。”
他强词夺理,明显是为声援孙显祖,刘宇扬本对孙、柳懈怠避战的态度不满,这下又见二人沆瀣一气,大为光火,正想斥责“一派胡言”,却又生生咽了下去,绷着脸道:“安远伯未免太灭自家威风。”柳绍宗的祖上是明成祖朱棣帐下悍将柳升,永乐时被封为安远侯,到他这一代降爵袭承安远伯。刘宇扬身为文官,地位上本超柳绍宗,但碍于对方勋臣之后,言语上还是得客气几分。
柳绍宗性子急,还想较劲,瑞王出言打断道:“哎呀,二位暂且罢了争执,管他闯营也好,赵营也罢,本王只要能救回女儿回来,便心满意足!”
孙显祖倒出来圆场,点头道:“正是,闯营、赵营又有何异,一丘之貉罢了。如今当务之急,是得救出郡主!”这话本是说给大家听的,然而说到最后,却转向了刘宇扬,不声不响将皮球踢了出去。“王爷,敢问郡主受困已经多久了?”刘宇扬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他是全心全意将这件事看作了自己应当尽力的方面,在孙显祖的询问下,还是决定先了解情况。
瑞王愁眉不展道:“已过了三日。说来惭愧,本王伊始,本是不欲劳动三位大驾。可思来想去,那赵营俗称狡黠,手下又有虎狼无数,单我一人,未免势单力孤。三位都是社稷肱骨之臣,当能为本王分忧。”这话听着像是乞求,可刘宇扬等听到“社稷肱骨”四字无不心中有数,瑞王这是旁敲侧击抬出了当今圣上这座大靠山。言下之意是三人答应帮忙,那么郡主陷贼之事暂可不上报,否则一本劾奏参上去,三人绝无好下场可言。婉转中的威胁意味非常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