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同枝(二)

蚍蜉传 陈安野 4282 字 6个月前

再睁眼时,周遭已然光明。时天已大白,杨成府恍惚下还以为自己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可是起伏的马背还是将他拉回了现实。

“二哥。”经过一夜的休息,杨成府感觉好了不少,这时杨招凤拍马上前,欢喜地唤他。

“这,这是怎么了?”直起僵直的腰板,杨成府环顾了一下四周,还是一样的荒野。一成不变的泥土、草木、人马,唯一有点变化的,该是云销雨霁后转阴为蓝的天空。

杨招凤笑着解释:“哥哥昨夜想是疲累极了,就在马上睡了过去。因有闯王严令,无人敢下马,所以我等也只好看着哥哥睡着。所幸追击了一夜,未曾再与官军遭遇,咱们一路向东,听说现在已到了马朝所地面。”

“马朝所……”

杨成府幼时常跟着父亲去西安打短工,马朝所没来过,但也听说过,到了这地方,再过不远就要进入鄠县境内。

“闯王方才说了,待进入鄠县,就着众将士好好休息。”杨招凤疲惫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丝苦涩的微笑。

杨成府没吱声,转眼向身旁的骑士们看去,赶了一宿的路,顶风冒雨,人人脸上都是暗淡无光,一匹匹战马也都是无精打采地垂头慢慢迈着步子。仗打到这个份上,再不歇息,人受得了,马也受不了。

“闯王,闯王……”杨成府脑海里一遍一遍过着这两个字,想到最后,向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

杨招凤没留意他的举动,翘首朝前望了望,脸上的神情瞬间一紧。

在赵营的二百骑前,还有近千名闯军先驱,说话的当口,那里遽然招摇起了七八面令旗。

令旗白底黑边,上绣飞虎,是闯营骑兵军旗的一种,一般用于警示。再观那数面高举着的令旗先是快速转了两圈,而后向左前一压,杨招凤明白,这是在左前方发现了敌军。

“唉。”杨成府也看到了旗语,心中叫苦不迭。屋漏偏逢连夜雨,闯营众军疲惫已极,正需要休歇,这官军反又撞上来了。

杨招凤反应敏捷,马鞭一挥,左右几名传令兵立刻四散开来,嘴上呼叫,手上挥动三角小旗,提醒自家兵马准备作战。之后,靠近杨成府道:“二哥,这支官军阴险异常,先以游兵诱我,再伏主力于此,不可轻视。”

杨成府暗自苦笑,自己哪里敢轻视官军,可他指挥水平有限,临敌在即,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应对之策,乃道:“我等须得全遵闯王安排。”

高迎祥也接到了觇得官军的急报。刘哲提醒他官军是有备而来,他也心知肚明,当机立断,下令全军停止前进,向中收缩,重整队列。

官军似乎觉察到了高迎祥的意图,派出前部上千人,形成一个松散的阵型,展开很宽,快步往这边赶来。这一招,也许对于初出茅庐的将领有用,可像高迎祥这般久历沙场的宿将则是洞若观火。

闯军虽疲,到底是百战老卒,秩序依然井井有条,对官军摆出的这个诱饵所视无睹,有条不紊地归置兵力、重排序列。官军全是步兵,纵然全力扑来,还是比不上马军行动迅捷。眼瞅着闯军战斗阵型渐成,那支突出来的前部官军随即向中收拢,缓缓退回了阵中。

杨成府位列层层马队内,极目远眺,地平线所在,官军旌旗迎风大展,刀枪竖起如林,分三个大方阵布置,两翼突出,中阵略缩。估摸着数目,不下万人。

一道闪电劈开雨夜,白光一闪间,杨成府发现了不远处的官军。雨点接天连地,溅在脸上,几乎迷得他睁不开眼。耳边狂风肆虐,配着隆隆如雷的马群奔腾之声,震天动地,直如山洪崩涌。

放在平时,不到二百步内,高迎祥是不会下令骑兵冲锋的,但这次,也许是情绪焦躁使然,也或许是轻视官军的战斗力,大致三百步时,前部冲击的军令就急不可耐地发了出来。

因为阴雨,其时天已全黑,撒开马蹄奔驰着的闯营骑兵们并不知道距离官军前列还有多远,他们甚至连官军的移动方向也搞不清。只是依靠着不时划过天际的电光,抓住霎那间的光明辨认一二。

这片山麓的地形并不开阔,跃马当先的一部骑兵同一时间也最多容下骑并驾齐驱。在刘哲的指挥下,闯营的数千骑兵分为五拨,数量从头到尾,依次递增,大致呈一个三角。高迎祥位置靠后,刘哲靠前,杨成府与赵营的二百骑则被分配到了第二拨的队列里。

杨成府从没打过这样的仗。两眼一抹黑,啥也看不到,只是由着坐下马匹疯了也似地狂奔,下意识地捏紧了缰绳。也不知道冲出了多远,尚自懵懂,左前方忽地掀起一阵纷乱。

“贼怂的!”

“没卵子的直娘贼!”

各种污言秽语仿佛约定好了一般,不约而同地在左前的黑暗中大噪起来。与之同来的,还有各类金属的撞击声。杨成府努力眨巴眨巴双眼,无数兵刃擦出的火花在这潮湿的环境下依然清晰可见。

很快,惨绝人寰的哀嚎声纷至沓来,从前路的各个方向传入人耳,在这昏天黑地下,令闻者心中发毛。

“第一排接敌了。”杨成府紧张的想着,直勾勾盯着前方。就在不久后,自己是否也会成为那些哀嚎者中的一员?他全神贯注,丝毫不敢分心,马上的身子前倾,虚坐于马鞍。左手攥紧了缰绳,右手则全力抓着弯刀。

“来了,来了。”巨大的压力下,心境反倒放松了一些,都有空暇开始计数。然而,还是一样的凄风苦雨,胯下的战马却逐渐放慢了脚步。

骑兵没了速度,只会成为更加显著的目标,杨成府大急,不住催打马匹。不过那战马却似犯起了脾气,原地踏着步子,愣是一步也不走了。

正没奈何,右前方黑影一现,杨成府紧绷着的神经立时反应,右手一扬,不偏不倚,正中掠来的黑影。相交处,虎口巨震,弯刀几乎拿捏不住,只听马嘶骤起,再看之下,一匹马摇摇晃晃走到自己右边后,倒地死了。

马上没人,杨成府松了口气,原来自己的战马之所以停步,是因为前方有同类阻挡。与此同时,后方大股纷乱的马蹄声盈然入耳,后军将至,再不动身,黑夜里无法辨认敌我。原地不动,就不被袍泽误杀,也得被冲撞踩踏而死。

他欲待再度催马,孰料这时候,前方猛然传起一道道欢呼,透过风雨细听,竟是官军败退,自家骑兵已胜的消息。

只靠第一拨百人不到就冲垮了官军,杨成府直到现在才真的感受到高迎祥轻视关中官军不是没有理由。

碍着漆黑一片,闯营的骑兵没有追击,也无法追击,背后撒足奔驰着的骑兵们纷纷收住了马势。官军既退,包裹严实、防雨防风的数十盏气死风在大军中点亮起来。明亮的灯火就如颗颗繁星,点缀在无垠的黑幕里。

杨成府在乱哄哄的人马中急切地四处张望,俄顷一骑挤出匝匝人堆,来到他面前,马上的人高兴地喊道:“二哥!”

借着左近的亮光,杨成府努力忍着泪水,责怪般在扬招风的兜鍪上轻轻敲了一鞭子,道:“个瓜娃子,说了要跟住哥哥,怎么眨眼就不见了?”

杨招凤憨憨一笑:“夜里看不清,马也走得乱,我也不知怎的,就与二哥你走散了。所幸那边的几位大哥仗义,为我指点一番,才得以寻到哥哥跟前。”

“所幸的该是咱俩都没死。”杨成府肚里嘀咕,口上甚是严厉,“接下去紧紧跟着我,不许离开三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