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同枝(二)

蚍蜉传 陈安野 4282 字 6个月前

一道闪电劈开雨夜,白光一闪间,杨成府发现了不远处的官军。雨点接天连地,溅在脸上,几乎迷得他睁不开眼。耳边狂风肆虐,配着隆隆如雷的马群奔腾之声,震天动地,直如山洪崩涌。

放在平时,不到二百步内,高迎祥是不会下令骑兵冲锋的,但这次,也许是情绪焦躁使然,也或许是轻视官军的战斗力,大致三百步时,前部冲击的军令就急不可耐地发了出来。

因为阴雨,其时天已全黑,撒开马蹄奔驰着的闯营骑兵们并不知道距离官军前列还有多远,他们甚至连官军的移动方向也搞不清。只是依靠着不时划过天际的电光,抓住霎那间的光明辨认一二。

这片山麓的地形并不开阔,跃马当先的一部骑兵同一时间也最多容下骑并驾齐驱。在刘哲的指挥下,闯营的数千骑兵分为五拨,数量从头到尾,依次递增,大致呈一个三角。高迎祥位置靠后,刘哲靠前,杨成府与赵营的二百骑则被分配到了第二拨的队列里。

杨成府从没打过这样的仗。两眼一抹黑,啥也看不到,只是由着坐下马匹疯了也似地狂奔,下意识地捏紧了缰绳。也不知道冲出了多远,尚自懵懂,左前方忽地掀起一阵纷乱。

“贼怂的!”

“没卵子的直娘贼!”

各种污言秽语仿佛约定好了一般,不约而同地在左前的黑暗中大噪起来。与之同来的,还有各类金属的撞击声。杨成府努力眨巴眨巴双眼,无数兵刃擦出的火花在这潮湿的环境下依然清晰可见。

很快,惨绝人寰的哀嚎声纷至沓来,从前路的各个方向传入人耳,在这昏天黑地下,令闻者心中发毛。

“第一排接敌了。”杨成府紧张的想着,直勾勾盯着前方。就在不久后,自己是否也会成为那些哀嚎者中的一员?他全神贯注,丝毫不敢分心,马上的身子前倾,虚坐于马鞍。左手攥紧了缰绳,右手则全力抓着弯刀。

“来了,来了。”巨大的压力下,心境反倒放松了一些,都有空暇开始计数。然而,还是一样的凄风苦雨,胯下的战马却逐渐放慢了脚步。

骑兵没了速度,只会成为更加显著的目标,杨成府大急,不住催打马匹。不过那战马却似犯起了脾气,原地踏着步子,愣是一步也不走了。

正没奈何,右前方黑影一现,杨成府紧绷着的神经立时反应,右手一扬,不偏不倚,正中掠来的黑影。相交处,虎口巨震,弯刀几乎拿捏不住,只听马嘶骤起,再看之下,一匹马摇摇晃晃走到自己右边后,倒地死了。

马上没人,杨成府松了口气,原来自己的战马之所以停步,是因为前方有同类阻挡。与此同时,后方大股纷乱的马蹄声盈然入耳,后军将至,再不动身,黑夜里无法辨认敌我。原地不动,就不被袍泽误杀,也得被冲撞踩踏而死。

他欲待再度催马,孰料这时候,前方猛然传起一道道欢呼,透过风雨细听,竟是官军败退,自家骑兵已胜的消息。

只靠第一拨百人不到就冲垮了官军,杨成府直到现在才真的感受到高迎祥轻视关中官军不是没有理由。

碍着漆黑一片,闯营的骑兵没有追击,也无法追击,背后撒足奔驰着的骑兵们纷纷收住了马势。官军既退,包裹严实、防雨防风的数十盏气死风在大军中点亮起来。明亮的灯火就如颗颗繁星,点缀在无垠的黑幕里。

杨成府在乱哄哄的人马中急切地四处张望,俄顷一骑挤出匝匝人堆,来到他面前,马上的人高兴地喊道:“二哥!”

借着左近的亮光,杨成府努力忍着泪水,责怪般在扬招风的兜鍪上轻轻敲了一鞭子,道:“个瓜娃子,说了要跟住哥哥,怎么眨眼就不见了?”

杨招凤憨憨一笑:“夜里看不清,马也走得乱,我也不知怎的,就与二哥你走散了。所幸那边的几位大哥仗义,为我指点一番,才得以寻到哥哥跟前。”

“所幸的该是咱俩都没死。”杨成府肚里嘀咕,口上甚是严厉,“接下去紧紧跟着我,不许离开三步外。”

杨招凤还没来得及应诺,数十步外的骑兵阵内突然人仰马翻。

“敌袭,敌袭!”惊叫声起,喇叭声也起。

杨成府听到身边一个别部老兵狠狠骂了一句:“狗日的官军使的好伎俩!”

呆愣片刻,旋即省悟。在这黑灯瞎火的环境下,闯军找官军的目标难,反过来,官军也难寻不断快速移动的闯军踪迹。官军将领狡诈,以退为进,故意放出小股兵力勾诱后诈败。闯营人马虽小胜,但迫于黑暗,不可能纵兵追击,只能是再度集结。而官军就趁着闯军灯火亮起,目标静止密集之时再次打击。事实证明,收效不错。

风雨交加,不知身在何方的官军不住地朝亮光处抛射箭矢。闯军人马交错,对于这些猝然而至、难觅踪影的飞矢防不胜防,短短几个呼吸,光杨成府看在眼里的,就已有十几人栽下马来。不止是人,战马的目标大,中箭的更多。受惊的马匹开始癫狂跳跃,密密麻麻的闯军顿时陷入沸乱。

“灭灯,灭灯!”

在损失了近百骑后,闯军们终于回过神,找到了受袭的症结所在。数十盏气死风相继熄灭。随着最后一点光明的消失,天地间再次陷入的无尽的黑暗。

很明显,官军怯于近战,失去了明显的目标,又零星射出几茬乱箭,并未再对适时向后挪移阵线的闯军造成杀伤。杨成府抹一把脸,气喘如牛,呼唤一声:“凤子!”

“二哥,在呢。”

听到这个声音,杨成府就安心了大半。这个小弟是他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有时候,他会因为杨招凤出类拔萃的表现而自惭形秽,但内心深处,他还是对亲弟弟的成长倍感欣慰。于他而言,谁都可以抛弃,包括赵当世——昔日在五峪,他就干过一次——但只有杨招凤,是他难以割舍的至亲骨肉。细细想来,这些年,要是没有自己的极力保护,青稚又略显孱弱的杨招凤说是有一百种死法也不为过。

高迎祥及时调整了战术,让刘哲分出一拨人,向右侧游移了一段距离,然后亮起灯火,主力大军则静悄悄地隐蔽在黑暗中观察情况。等了好一阵,除了呼啸的风雨,打在刘哲等骑兵甲胄上的,并没有期望中的箭矢。

刘哲谨慎,起初还道是官军小心,但随着亮起的灯火逐渐变多,他和高迎祥都确定,自己百分百是给这支狡猾的官军摆了一道——对方早已趁着闯军惊疑不决的时机,逃之夭夭。

驰骋疆场大半生,就这么不明不白给人耍了,高迎祥心再大,也咽不下这口气。

也不知是着凉了还是太累了抑或是过度紧张,杨成府脑袋里就好像有一柄大锤子在不断猛击,头疼欲裂。他痛苦地捶了捶脑部,却重重砸在了坚硬的兜鍪上,反震得手生疼。

杨招凤关切问道:“哥,咋啦?”

话音方落,乱哄哄的闯军阵内急促的喇叭声四起,杨招凤叹口气,道:“今夜怕又是休息不得了。”

果不出他所料,喇叭声罢,各营各部的传令兵呼喊声大作,军令一直从高迎祥那边的核心地带传递到军阵的各个角落。杨成府很快接到命令,说是闯王决心追剿这股嚣张的官军,夜里择地休整一事暂且取消。

喧嚣的吵嚷声加剧了杨成府的头痛,在听到闯王军令的一瞬间,他甚至有些头晕目眩。杨招凤还挺精神,开始招呼自家人马,因为根据接下来的几道军令,赵营的二百骑还是属于追击部的前列。

好不容易缓过神,隶属于前部的赵营众骑就开始了移动。杨成府伏在马上,一颠一颠,恶心得想吐,然后,终于在一个不为人知的时机,悄悄吐出一股苦涩的汁水。那汁水流到马鬃上,混着雨水立即被冲刷掉了。一路赶去,杨成府云天雾地,只记得自己又喷了几口汁水。至于这些汁水是什么来历,他就无从得知了。

滂沱的大雨在后半夜渐下渐息,杨成府昏昏沉沉好长时间,几不知驾马追了多久,而后,脑畔响起一个急切的呼唤:“二哥,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