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雄雉(四)

蚍蜉传 陈安野 3989 字 6个月前

这次的奇兵不是别人,正是蓄势已久的忠路兵。

明军的正规军是有制式的兵械、甲胄的,但作为时常外出剽掠的忠路兵,却没这么讲究,不但装备各异、旗帜也是纷乱不同。往日出境若不提前打出旗号、通报行程,就被认作流寇也不奇怪。

覃进孝部千人,皆是忠路百战精兵,战斗力非同小可。他伺机半日,觑得机宜,在城西双方酣战至最高峰时,迂回横冲施州兵。

侧翼横冲,是战术层面最为有效的破敌手段之一。施州兵没有统一的号令,自不能提前探知敌袭。覃进孝作战经验丰富,先行帮助白蛟龙、王来兴两部解围,而后倒卷珠帘,自西而东,与赵营风卷残云般击溃了施州兵。

赵当世留下王来兴一部打扫城西战场,自与覃进孝、白蛟龙、吴鸣凤以及护卫周身的杨成凤等各部驰援卫所城。

侯大贵部乃赵营精锐,着实耐战,与人数占优的邓宗震相持,至今未处下风。邓宗震一时拿不下城池,已感不妙,待到赵当世大军抄后而至,所部兵马立时溃如山崩。他本人亦死在乱阵之中。

谁道沧江总无事,近来长共血争流。

是役,施州兵当场战死三百,溃逃中被杀数百,走散无计,最后零零散散回到施南的,仅只六百不到。

覃福闻讯,颓然坐倒,双目浑浊,口干唇裂。最后的希望,就这么无情的被击破。天亡我施州,亡我施南?开始的一腔悲怆不久便化作了惊悸与恐惧。再这样下去,家败族灭的景象似乎就在眼前。

堂外小雨如丝,雨水顺着堂檐接连滴下,眼中的泪水也随之落地——他真的怕了。

一阵微风透雨而来,吹拂到他脸上,有些冰凉。厮仆走过,见他如此,忙上前扶:“老爷,地上凉,别坏了身子。”

覃福垂头丧气,轻轻摇手。那厮仆见他不肯,也不敢走,就侍立在侧,等他差遣。俄而,又是一阵凉风吹来,覃福长叹一声,拍衣站起,口道:“随我去书房,笔墨伺候。”

次日午后,赵当世接待了施南方面的信使。送信的是覃福的弟弟覃顺,他恭恭敬敬地将信递给赵当世,赵当世却发现他的眼中分明流露出几分不甘。

信的内容无他,覃福等人一败再败,这当口已是摇摇欲坠,自知不敌,来认输请和。他请求赵当世不要再纵兵南下,作为回报,施南将会奉上钱粮、钱帛以及女子等助军犒饷。

覃福能主动认输,赵当世是巴不得。按照眼下赵营的情况,实不可能继续大动干戈。自家难处,赵当世当然不会透露半分,又装模作样与覃顺就物资方面讨价还价一番,就送他出城。

这厢赵当世刚取大胜,徐珲那里也传来了捷报。徐珲倒与赵当世、覃奇策等想到一处,同样借着覃进孝拿下剑南司的消息佯装败退,勾得周遭施州兵出城寨追击。大田千户所以及唐崖、散毛一带不比邓宗震与施南兵多,不用覃奇勋相助,单靠前营,就击败了各司联军,而且顺势拿下了唐崖长官司。

唐崖长官司小有余粮,徐珲部可赖之续战。施州卫所里虽没了官粮,但城中大户自被扣留人质后,又识趣地补贴了些,再加上几日后施南覃氏的战利品,这一段时期的缺粮问题倒不必再忧心。

战争就是这样,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胜败之数,变幻难测。

军务顺遂,几日来的愁容舒展,赵当世心情甚佳,在处理了几个杂务后,时已入夜。他索性从屋中走出,到后院散步。

雨消云散后的夜空格外璀璨,星月交辉下,踱步于后院小园,一点烛火都不需要。赵当世边走边盘算着等施南的物资运到,是不是应该去大田方面助徐珲一臂之力。毕竟己军在施州并无根基,若滞留日久,恐丧失主动。

那么接下来该何去何从?他陷入了沉思,负手在后,低首徐行。穿过一道景墙,不防侧里一影掠过,赵当世警觉,伸手抓去,喝道:“什么人?”说话间却觉手里甚是柔腻。

那影暗呼一声,偏头看来,夜色下,却是覃施路。

赵当世一愣,立刻放松,覃施路将手抽出来,吐吐舌头:“还是给你瞧见啦。”

这么晚了,她怎么在这儿?

思及此处,不由又想到覃施路已经有半个月未曾回家了,一直扣着她也非长久计,眼下己军与忠路亲密无间,配合默契,留她在这里,反而会坏事。

“黑漆漆的,你在这做什么?”赵当世将脸一板,故作严肃。

覃施路神情有些忸怩,犹豫了许久才说:“我来玩儿的。”见赵当世将信将疑,又道,“这城里家家闭户,白天也不见个人,听说这小园里景色美,我就趁着卫兵不注意摸了进来。”

“园里黑乎乎的,你想玩儿,明日早些来。现在黑灯瞎火,风又冷,我还是先送你回去。”

孰料这句话出口,覃施路忽地怒起来,一巴掌拍掉赵当世伸过来的手道:“我想来便来,你又不是爹爹,凭什么管我?”

赵当世忙道:“我不是管你,而是担心你。”

“你,你担心我什么?”覃施路闻言,怒气立消,睁着明眸,怔怔瞧着他。

夜深人阑,小园无人,二人对视良久,赵当世却未再答。

“你说过要与我赛马,可都过了这么久,你就连看我一次也没有,你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覃施路等不到他回应,好生失望,咬唇垂首,涩声埋怨。

赵当世无奈道:“这段时间军务繁杂,我的确抽不开身。日后得空,我必践诺。”

覃施路“嗯”了一声,忽地凑近过来。赵当世嗅得清香扑鼻,与昔日张妙白的幽香截然不同。他下意识地低首,却见对方也恰好抬首相视,柔和的月光散落在她的脸颊,勾勒出难以描述的弧线,那三分稚气在此刻与柔美混为一体,说不尽的清丽娟秀。

“那日我跌落山崖,你为何要救我?”赵当世正自屏息欣赏这张娇俏可人的小脸,她冷不丁问出这一句。

“我……”赵当世犹豫片刻,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若对面站着的是成百上千如狼似虎的敌人,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每每对上女子,前如张妙白、后如这个覃施路,他便心觉脑子不够用,“既为七尺男儿,怎可乘人之危。不管你是男是女,是敌是友,那一日我都会出手相救。”

话一出口,便觉失言,正想解释,覃施路反浅浅笑了。她咬了咬下唇,对赵当世行了一礼后道:“夜闯将军住所,实在抱歉,小女这就告退。”说完,也不顾身后赵当世连声挽留,快步自去。

赵当世看得清楚,就在那一刹那,覃施路的眼中明显闪动着泪光。

周文赫守在门口,突见覃施路从里头过来,莫名其妙,往门口一站,正想质问,覃施路一把将他推开,双手捂脸跑开。他还欲追去,后脚赵当世到了,起手将他阻止,摇了摇头。

两日后,施南的辎重送来,赵当世将接收事项交付给了王来兴。后司主管钱粮装备,何可畏又是行家里手,交给他们不会出什么差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