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晌午后,潘氏来请宋织云一起去看石家绣娘的作品。只是这次不是往外走,而是往家中花园方向而去。
自万和院出来,沿着廊道往花园方向走,先是经过石定海居住的琼山堂,又经过石弄潮居住的掬芳院,再行十余丈,到得后花园门口。后花园的院门之上,砌着“西王母游园”石雕,天君仙女、琼山宝树,再配以牡丹白莲,一派繁华气象。门口中间的匾额上刻着“观海园”三字。
转过院门,眼前是一座奇石砌成的小山,年代已久,山石上布满蔓草,一条连廊小道沿着奇石较平缓处迤逦而去,两旁俱是这炎热之地常见的树木,樟树、玉兰、白千层、芭蕉,还有些宋织云不认得的花草点缀期间。在阳光的照射下,樟树的清香充盈了宋织云的口鼻。
沿着连廊小道翻山而上,待转弯之时,霍然开朗。眼前是一片视野开阔的水面,占了整个花园的大半,湖面上荷叶田田,荷花开了大半,水边绿树掩映,老榕树独树成林,木棉、玉兰、樟树、白千层、合欢树、相思树夹杂其间,有参天之势。树荫之下,掩映着些亭台楼阁。因这园子建成多年,此地天气炎热、雨水丰沛,那草木也就繁盛蓬勃,看着有种野气,与江南的精致小巧颇为不同。
潘氏与宋织云沿着湖边走,穿过藕香榭,到了金花船坞,早有家丁在船上候着。待潘氏与宋织云上了船,家丁悠悠地驶了小船往湖心岛而去。此时,湖面上清风阵阵,又夹着些许荷花香气,叫人神清气爽。
船坞离湖心岛约莫三十丈,小舟穿过那田田荷叶,很快靠到湖心岛的码头上。潘氏与宋织云登岛而上,家丁只在船上候着。一个丫鬟在码头上迎了潘氏和宋织云,一面向潘氏回禀道:“大奶奶,绣品已经差不多完成了,您且掌掌眼。这次的绣娘倒是十分好说话。”
潘氏一面点头,一面与宋织云说道:“如今各家竞争十分厉害,为了防止绣品外泄,这几年都是将绣娘请到湖心岛的远香楼来刺绣的。这回的绣品,正是万宁坊两位绣娘一同完成的。”
听得潘氏如此谨慎,宋织云忽觉得自己昨晚与吴妈妈或许杞人忧天、以小人之腹度君子知心了。如此谨慎的人,怎会忽视一种举动对女子的名声是否有影响呢?
“其他绣坊也都这样么?侍卫看守着?”宋织云问道。
“差不多吧。都必须封闭起来,否则一旦泄露,无处说理。”潘氏道。
说话间,两人已进了远香楼。远香楼是一座小巧的楼阁,底下设了花厅与绣厅,楼上是一间书房一间卧房。两名绣娘正在绣厅里低头忙碌着。各色丝线摆满了绣架一侧的桌案。只是其中一个绣娘,不知何故,却是头戴着软帽裹着头发,口鼻也皆用巾帕蒙着。
宋织云不解地看向潘氏,潘氏顺着宋织云的视线,自也明白她的疑惑所在,道:“这绣娘是个西洋女郎,一直坚持这般,倒不明白是为了什么。”
两人走进绣架前,便看到完完整整的绣品。饶是宋织云见过许多佳作,这绣品还是让她吃了一惊。不知道用了何种绣法,这绣品里的人竟像活了一般。本是普通不过的妈祖升仙图,然而却仿佛看到妙龄少女吹弹可破的皮肤与纤瘦妙曼的腰肢,仿佛在天地间飞舞,底下的海水泛着波光,天空的云朵随着风而改变形状。
“大嫂,这太美了!”宋织云的眼睛因诧异而瞪圆了,显得稚气可爱。
“这是那西洋绣娘家乡的绣法,加以改进,才有了这栩栩如生的效果。”潘氏看到宋织云诧异,心中也颇为得意,道,“每年都要寻找好作品,并不容易;要有新意,更是难上加难。这事儿以后就交给你了。”
宋织云犹在细细地看那绣品,过了半晌方反应过来潘氏的话,忙道:“大嫂,这事儿我还不熟悉,你可多跟我说说才行。这般新奇的作品,从何处寻来。”
潘氏看到宋织云略带紧张、眉头微皱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还走过来挽着她的手,道:“你不要这么紧张,石家能人多着呢,你熟悉熟悉,自有办法应对了。再不济,侯爷总是无所不能的。”
宋织云方反应过来自己失态了,看向潘氏,却看到她眼中带着狭促的笑。宋织云也笑了,道:“方才看得太入迷了。这绣品实在是让人惊艳。大嫂,我如今可什么都不懂,你可要多教我呢。”
这一笑闹,宋织云对潘氏多了些熟悉之感。从前,她只觉得潘氏是个与世无争、安静度日的美人,如今却也知晓她还是会开玩笑、抓弄人的。这美人变得有血有肉,让人亲近了。
两人又相携下岛,各自回院。宋织云到得院中,石震渊正要叫人去寻她回来。原来那日扣押的大不列颠商人的织布机,经过修整,还有一两台是可用的。
“这纺织器颇为新奇,据说能日织百匹布,虽是旧的,却也可一观。”石震渊道。今日在府衙之中,听得贸易署的人如是回禀,他立刻就想到宋织云了。她知道这个消息,大概会眼睛发亮地看着自己,水润的杏眼里充满喜悦。
宋织云心中雀跃,对石震渊又生出些许感激之意。天气炎热,他大可不必亲自回来,只需命了小厮回来就好。
“我们赶紧去看看吧。”宋织云果然如石震渊所想一般,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大约刚刚从花园里走回来,光洁的额头上有细细密密的汗珠。
“不着急,就在府衙里放着呢。”石震渊笑道,自袖中拿出手帕,轻轻地将宋织云额头上的汗珠拭去。在洁白柔软的手帕靠近宋织云额头的那一刻,一阵男人的麝香也充盈了她的鼻息之间,宋织云的心砰砰砰地跳了起来,院子里的蝉鸣声俱是从她的耳朵消失了。一股血冲到她的脸上,她的脸也渐渐如桃花一般红晕。
不过须臾之间,石震渊就退开了,牵着她的手,道:“上车吧。”
宋织云看着抓着自己的大手,想甩开,然而,看着他脸上的笑容,眼睛里的笑意,却又不忍心。最后,只得任他牵着手、扶着腰上了马车。
宣慰使府衙离石家大宅不远,大约两刻钟时间就到了。此处乃石震渊处置崖州事务的公堂,贸易署、船舶司、鸿胪寺、船队等各项事务也俱在此办理。石震渊的幕僚将领们也常在此议事。
宋织云刚下得马车,便看到一个脸色黝黑、铁塔一般的大汉从衙门里走了出来,一身军装,嗓门极大地问道:“二爷,听说二奶奶来了?您婚礼的时候我不在,我可得请个安才好。”
尚未等到石震渊的回答,这汉子竟是径自走到宋织云面前,双手抱拳,道:“二奶奶,末将石浮山给您请安了!”
宋织云正在云里雾里的,这唱哪一出?石震渊的将领,何用特跑来给她请安?她第一反应便是困惑地看向石震渊。石震渊早看出她的困惑,拍了拍石浮山的肩膀,笑道:“你的心意你二奶奶心领了,且放心吧。”
宋织云再看这汉子,却见他眼睛越过她,直勾勾地黏在了木沉香身上。而沉香呢却对他视如不见,面无表情地站在离宋织云一丈远的地方。
石震渊朝宋织云笑笑,携了她的手,径自往里去了,一面走一面轻声道:“叫娘子笑话了,这石浮山念着沉香,都有好几年了。”那小手柔如无骨又滑如凝脂,石震渊的大拇指摩挲着,好不有趣。
宋织云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扑闪着,嘴角边有一丝不自觉的微笑。“侯爷,这石浮山一向这般呼呼咋咋么?”
“偶尔。他可是大将,骁勇善战得很。”石震渊道。
两人说话间,也到了这贸易署的库房。
库房的一角,安放着两台织布机,与常见的织布机颇为不同。一个机工正在检查其中一台织布机,又有一个西洋绣娘低头安装纺线,这番女绣娘也如那日在远香楼中的绣娘一般,将口鼻都裹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