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诡道问情

在森林中的经历,使李思忒对这类刺痛有着极度的敏感。强烈的恐惧使他顿生与劲风抗衡的气力,迅速地抬手抓挠,又猛地睁眼,忍着酸涩、模糊向右看去,然未触及,仅看到女孩横近自己的手臂,忽闻一声厉喝:“别碰它!”

是女孩的声音,关切、惊慌、急躁。

李思忒的手停在半空,不敢再动。

几乎同时,女孩左手中指与拇指相抵,竖起食指,弹出一道金光,向李思忒脖颈上的蝴蝶翅膀击去。

蝴蝶头部已嵌入李思忒的肉中,胸部正一点点推进,使得周围的皮肤不时鼓动,不时被戳地高高凸起,眼见要破开又松退,像触角与前足在不断地分搅、寻找什么。

整个伤口没有血流不止的惊颤,却透着十分的恶心与悚然。

李思忒痛的眼泪直流,总觉得血管被弄断了几根。

幸而金光碰到翅膀,瞬间便将蝴蝶自李思忒的颈中拉出,接着形成一个闭合的光球,将他包裹其中。

李思忒赶忙去探伤口,摸到一个半指宽的窟窿,吓得缩手至眼前查看,却并无血迹,再细感,又觉伤口处融着一股暖意,疼痛渐轻,眼泪止住,想要长舒口气,但见光球外的景象,生生咽下了这口气。

光球阻隔劲风,抵挡着四只蝴蝶的连番撞击。

李思忒已顾不得蝴蝶迥异的美与敌意,视线牢牢地被女孩的模样吸引。

女神变神婆,搞笑又诡异。这是他第一眼的感觉。

可当他认真打量一回,目光自女孩汗珠密布的额头下移,至紧闭的双眸,深皱的眉心,惨白的双颊,抽动的嘴角,两瓣不停张合的青紫的唇,止不住颤抖地伸向他,与肩膀平齐的双臂,玩笑的心情顿敛。

他确定,女孩在饱受着他肉眼辨不出,认知解不了的折磨,情绪顺着女孩额上一滴滑落的汗珠,淌出无助与焦虑。

“你没事吧?”李思忒声音不大,关切十足。他猜到方才解救自己的必是女孩。现在,他想帮她,却不知从何做起,也许根本就无能无力。

女孩未应,动作未变,只是表情增了一分艰难。

李思忒盯着女孩,目不暇移,眉心也跟着女孩一起拧紧。

忽然,他发现女孩的双唇一直在动,但并非嘴角抽搐所致,而是在念着什么。

李思忒首先想到的是,她在告诉自己相助的办法,急忙将耳朵贴在光球内壁。

可不知是光球阻隔了声音,还是她本就默念,他连半个字也听不清。

李思忒没了办法,只得凝神静气,一点点观察女孩嘴唇的动作,琢磨字句。

想要准确、迅速的识别,需要熟练的唇语技巧。按常理,从未学过的人,观察一万次也是枉然。

李思忒当然未学,但出乎意料的读懂,如能见夜晚千米之外的眼睛,开挂一般。

他顾不得思考开挂的原因,专心地琢磨女孩的话:“南么,三曼多伐折罗赧,悍。”

李思忒将这话在脑中转了两圈,想起两年前游览佛寺,听到僧徒为诸多祈福者讲解各佛时有所提及,为密宗不动明王的真言心咒,常诵可佑事业顺遂,解脱血光刀兵之灾,免受邪魔所害。他觉得僧徒的说辞颇有趣味,陆续查了些资料,方知伴随真言心咒的还有十四根本印,每一个印都有着不同的作用,且未得上师灌顶传承私结者,犯盗法,罪过极大。

想到此处,他不再回忆,忙向女孩的两只手看去,见其双手内缚,两食指竖合,以两拇指压无名指之甲,这才了然,她口中言是讲与她自己,意在驱魔。

女孩的手势为不动明王十四根本印之首独钴印,两食指为剑,两无名指、中指象征妖魔,两拇指倾压则是困锁、降服。

李思忒了然后蓦地惊惧,慌张四顾,找寻妖魔踪迹,然除却几只蝴蝶,再无任形色可疑的东西,回头再看女孩,神情越发难堪,犹如与谁在争夺什么,越发吃力、艰难。

若比做战斗,女孩正节节败退。

女孩一分一毫的变化都牵动着李思忒的神经。

他最怕的是,还未到终点却出差错,诡秘的隧道,奇异的空间,一旦消失或失灵,那将是怎样的可怕与悲惨?

忽然,女孩高耸的眉心乍现一朵莲纹,随之金光迸射,烁亮耀眼。

李思忒震惊不已,未及审思,又见女孩口中念词换做了“嗡班则尔萨垛吽”,接着便是极快地收双臂于胸前,在原有的手势基础上,十个指关节以下部分全部包于掌内。

他当即认出,是金刚萨锤降魔咒与内狮子印,作用为得到自由支配自己或他人躯体、意志的力量。

女孩为什么会佛门密宗的手印,李思忒全然不在乎,也没心情去思考。因为他看明白了,她很难战胜敌人。这恰是他最担心的境况。

此刻,女孩确实已至崩溃边缘。在打出金光罩将李思忒保护时,她已然聚元凝气,用神识在体内搜捕那股法力,可相遇时并未出现预计的损经折脉的碰撞,以及耗元费精的抵抗,而是温和的纠缠,越来越难分难舍,追逐、流窜、席卷时激荡出阵阵力量,带着凄楚与愤怒灌入心房,惹得她泪腺酸麻,恍惚间听到频频的呜咽,几欲泪如泉涌,感觉如一对饱受恩怨阻挠,历经别离之苦的情侣,终得再见后,紧紧的拥抱互诉想念与对彼此的怨念。

女孩感受到那股法力不断诉说着法力本一体,奈何遭囚禁的声音,起初有些动摇,须臾又猛然清醒,认定它在行蛊惑之法,当即稳意志,然两度变换降魔咒丝毫不能抵抗对方的纠缠,以真元、精气架构的防线被彻底攻破,大部分神识遭到吞并,或者说,背弃真元,自愿融合。

灭顶的变化令女孩惊慌,却没有失措、退缩或妥协,仍以残存的神识与那股力法搏斗,但终究以卵击石,惨白的脸蒸腾起一团稀薄的黑色雾气;眉间莲纹金光暗淡,渐不见迹;汗水浸湿额头两侧的发丝贴在脸颊;手势没了方才的绷力,勉强支撑;所有蝴蝶飞离十指,向李思忒攻去;嘴唇不再念任何字句,同身体不住地轻颤,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落魄而悲凉,却又透着坚强不弃,桀骜不驯。

李思忒看着女孩花容失色,饱受折磨的样子,害怕之余又有不忍。虽不曾相识,但她救了他,保护他,他亦心疼她。这心疼强烈、自然、真实,不计身处隧道的前因后果,无关各种遭遇的莫名、疑惑,仿若见到最亲近之人受到伤害而起的,愿为分担的情感流露。

他面对着女孩,愣神顷刻,忽而不再那么恐惧,多了几分坦然,尽管光球的保护正一点点消退,尽管预见自己将被十只蝴蝶啃噬身体,或被失灵的隧道囚于异界而死。

一个女孩尚能在与强敌的对抗中勇敢、不遗余力的搏斗,败而不卑,作为男人怎能心安理得做个怂货?

他调整紊乱的气息,直视将光球撞出裂纹的蝴蝶,眼中怯意退去,直至不见半点畏惧,短暂而坚定。

他想对女孩说点感谢、鼓励的话,将字句在脑中修改了两回,正要开口,却被女孩乍然的呼声抢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