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清水之河
清风弄晚,月上枝头,秋水湍湍而低吟,岸柳漫漫洒拂堤,张洋在子时前驻步良山镇码头。良山镇码头在良山镇中穿镇而过的青水河北岸,南岸没有码头,只有几处应急船舶停靠之地,作为多风平浪静的岸北码头泊候备选之地。青山镇码头管理严格,这和皇朝历来细致入微的管理传承一致,码头未经登记的船舶不得占用码头固定船位,最好的码头泊位依照申请和审核,分别编好了号码,按年度缴费情况管理。徐员外在镇中乃是大富之家,也是豪商,占有良山镇码头六号至十五号之间的最好位置。张洋所在的良山镇镇北张府也有第七十六号至七十九号的码头位置。
当张洋到达码头时,徐员外早已青蚨开路清场完毕,诺大个码头,平日里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今晚安静的仿佛呼喝成雷,落针惊魂。张洋到徐员外码头一看,上写“金山城”的小船已经备好,张洋入船一探,只见徐善才在小舱室中平静的沉睡着,再无他人。出的船来,张洋与傍边另一条小船上刘副巡检长唱了个肥诺,叮嘱到“请刘副巡检长务必与吾所在小船六十丈左右,此事关乎善才兄和吾的在途安危,请刘副巡检长费心。途中但有问题,可疾呼,亦可以灯号告知,吾必应之,镇中范楼酒菜早已备好,不使刘副巡检长途中受任何委屈”。
刘副巡检长一拍胸脯,豪气迸发三尺远,说到“好说、好说,张公子和徐员外都是讲究人,某这一趟,必不折了脸面”。张洋转头看向码头十几步外的徐员外,徐员外遥遥做一长楫,胖胖的圆头向站在不远处的穆巡检长一点。只见穆巡检长脸带微笑,正在遥遥挥手做告别状。张洋向徐员外一点头,知道关碍已经办妥当,当下反身跨入挂着“金山城”为号的小船,缆绳一甩,熟练的操着尾橹一摆,自向金山城疾驶而去。
清水河是横穿云州郡的澜江支流,澜江江宽近百里,最窄处也有七八十里的江面,横贯云州郡向南而去,澜江支流众多,大大小小不可凡数,沿河多有城郭,城镇规模和富庶程度基本与依托的江河规模一致,大江建大城,小河建小镇。清水河只是其中一条较小的支流,良山镇便是沿河而建,依托水运交联便利和丰富水产,颇为富裕。金山城在清水河下游,属于府城,清水河在此城与澜江另一条较大的支流俪江交回,并在城北形成了一个金山湖,人口过百万,接通南北,是郡中重要的交通要道和米粮之乡。
清水河的名字自然没有起错,河水轻盈通彻,河面宽两三里左右,最大特点是终年河水微凉,明显与郡中其他江河不同,至于原因却无人知晓。云州郡别的不多,河流湖泊遍地都是,村村有水塘,水渠密如织网,区区一条清水河,根本不会有人关注。
张洋此刻坐在小船船舱中,小船长不足四丈,中央依靠左右船帮起了个小阁蓬,内里能做个五六个人而已。张洋抬手撩起阁蓬的门帘,向前面五六十丈远刘明所在小船看看了,见他端立船头,不时观察水流流速和两岸动静,倒是十分警觉的样子,暗暗点头。前后两船有缆绳相连,水流平缓,刘明在前船带着路,倒是无须张洋在其后多操心了。张洋看事情皆已安排妥当,当下放下阁蓬门帘,敛气收神,端坐阁蓬内徐善才身前。
“善才兄、善才兄,醒来、醒来”,张洋轻声呼唤,同时用手轻推徐善才肩膀,试了几次,徐善才毫无动静,依然昏睡不醒。张洋虽知晓徐善才仍在昏迷状态,但出于谨慎,仍是反复试了几次才确定。
张洋确定徐善才状态依旧后,反手将怀中发黄的《道源经》拿出,右手轻抚书面,此刻说不紧张那也是自欺欺人。就这般静待了半刻,心中千翻百转后,张洋一咬牙,将《道源经》缓缓翻开,深吸了一口,轻声咏颂““恒先之初,迥同太虚。虚同为一,恒一而止”……湿湿梦梦,未有明晦。神微周盈,精静不熙。古未有以,万物莫以……”。随着张洋的低声咏颂,张洋觉得自己的心砰砰的越跳越快,紧张的心情铺展开来,似化成了一张黑色幕席,将张洋覆盖其中。“哗……哗”的河水轻触小船船舷,刚才并不经意的细小声响此刻听在张洋耳中如惊雷贯耳,不由得心神动荡,周身仿佛被黑色幕席越裹越紧,顷刻间又好似黑色幕席顿时化作了的一张大手,将张洋周身紧紧攥住,越攥越紧。
“……夫为一而不化:得道之本,握少以知多;得事之要,操正以正畸。前知太古,后精明。抱道执度,天下可一也。观之太古,周其所以。索之未无,得之所以”,随着张洋第一遍读完,张洋身形紧绷如弓弦,周身早已被冷汗打湿,一身白衣湿塌塌的黏在身上,虽是难受之极,但张洋却丝毫顾不得关心这样的窘态。张洋艰难地转动似乎僵硬如百年门轴的脖子,夹着千萬分的兢兢战战与战战兢兢,缓缓打量了一遍四周。只见阁蓬内徐善才仍旧安睡如婴儿,动也未动,四周并无异处,自己也仍是自己。“呼”张洋长出一口浊气,胆战心惊一去,顿时觉得浑身软如滚烫锅水里的面鱼儿,就地将身子向后一躺,直接由席地而坐变成了仰天烂躺。
“看来应是刘明的官符印信震住了左道邪术,此举果然有效”,想到这里,张洋陡然身起,接着坐在徐善才身边,右手一抄,将《道源经》抓在手里,心中放下块垒,正趁着这天时地利,快速低吟咏颂起来。几个时辰后,张洋足足咏颂了百遍,方才放下手中的书本,端起阁蓬内小地蹋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茶却是早已凉透了,但张洋大事得解,自忖终是将这个大麻烦化于无形,心情畅快之下,只觉得浑身的周天毛孔都敞开了,一时间不由得喜形于色。
待的张洋足足欢喜了一刻后,才发现徐善才仍然静睡如三岁婴儿,张洋故技重施,又推又叫,徐善才仍是毫无反应。
“嗯,这般情况如何算”,张洋顿感不妙,自己劳心劳力,最后这徐善才之病情竟然毫无起色,这如何向徐员外交代。这《道源经》自有古怪,确有怪力乱神之效,张洋亲身试过,加之青云观灵验非常,世人皆知,故张洋对徐员外之话并不有疑。如是当着徐员外的面咏颂百遍《道源经》,纵使徐善才沉疴依旧,也与张洋再无干系,毕竟人事已尽,所托之事已经完结,徐员外也说不得什么,只能认命。可此番辗转腾挪,就是不想让人知道自己与左道惑言有粘连,防住了别人,也拿捏住了自己。如将徐善才就这般交回徐员外手中,后果实在难料。顷刻间张洋由大戏大快落入到郁闷两难之地,心情反转,艳阳天化作了倾盆雨,顿时脸色有些发黑。
“亢、扛、扛……”船底突然传来一阵怪声,仿佛有人敲击船底,张洋在沉思中被怪声一惊而醒,听的声音,心中奇怪,侧耳听寻,只听了两息,张洋心中警钟狂鸣,一跃而起,劈手将挂在阁蓬壁上的一把宝剑抓过,“噌唥唥”拔出剑来,以剑撩帘,飞身跃到船头。原来云州郡水乡纵横,本地人凫水、操船如北郡骑马赶羊一样,乃是基本生活技能,均是个中好手。张洋一听船底怪音,就知道这是有人正在企图凿穿船底,能在水底凿穿船底的都是穿浪逐波的顶尖水中高手,云州郡操此行业的除了皇朝水师水鬼队,就只有劫匪了。水道劫匪与旱道劫匪不同,如是跳船抢帮,在水面开着船抢船,大多是技术含量不高的莽汉流寇,多是求财不要命,只要被抓住舍得一身财,性命一般无碍。水道劫匪最怕遇到上来就凿船底的,这种劫匪一般都是水中高手,凿船底是为了鸡犬不留,一网打尽,根部没有抢完钱财放苦主离开的意思,均是杀人如麻的悍匪。张洋今天碰到了这种绝户悍匪,如何能不惊!
张洋奔到船头,只见前面刘明所在的小船已经被两条乌帆快船快速贴上。刘明也是老江湖了,见这群劫匪利用日出前最后一刻出手,有效利用黑暗遮掩了身形,又利用行船一整夜后自己最松懈一刻,顺利贴到自己身边才被发现,知晓自家碰到了老手惯匪。刘明见自己以一对多,局面大坏,知道不可力敌。见天即将破晓,他手中挥着制式燕尾快刀,另一只手高举自家的官符印信,口中狂呼“尔等可知某乃巡检衙门官员,攻袭皇朝官员,乃是族诛大罪,大胆鼠辈,还不速速退去!”
“愚蠢!”,张洋一听见刘明企图用自家官身恫吓劫匪退去,顿时心下一沉。此类悍匪如不知被劫之人身份还好,狂妄大意之下,保不齐自己有孔子可钻,尚有一线机会逃出生天,如今刘明居然喝破自家乃皇朝官员,这群悍匪必然全力灭口。
果不其然,两条快船上的五六个劫匪听闻刘明怒喝,彼此间眼神相互碰了碰,齐齐抽刀,也不说话,三三两两,自刘明的小船两侧参差跳入,片刻间便听闻“铛、铛、铛”刀声不断,几个照面,刘明便身中两三刀,刀刀露骨,血如鲸洒,步履凌乱,显然命丧刀下已是不远。
张洋见此急火上心,自家人知晓自家事,自己虽然学了几套拳脚刀剑,但也只是比常人强过几分,刘明身为巡检所副职,也是真刀真枪在皇朝南北边军博过性命才还来的,才几个照面也就要交代了。这般搏命相向,自家的花架子显然过不了三、二个照面。
张洋急切间忽然感到脚下的小船一顿,船速陡然下降,与刘明小船之间所系的缆绳突然间蹦的笔直,才两三息,就听的“蹦、蹦”几声,两船之间缆绳的绞文细股麻纤渐次崩断开来,“呼”的一声,缆绳崩断,张洋所在小船顿时慢如牛行。张洋知道这是自家小船被凿穿了船底,船舱进水,船沉便在这一、两刻之间了。
张洋知晓刘明已然不能指望了,要想跳出升天,只能是舍命一搏。张洋知道船底被凿穿,听的凿船的动静和节奏,应当是有两个人。这两个人完事就会想办法从自水下由左右船舷趁乱扑上船来,一般这样的劫匪水鬼都没有长兵器,最多有几把锋利的短刃,如击敌在其自水下扒着船帮将上未上之时,辅以手段,也不是没机会。
张洋知道时不我待,须的搏命分秒,闪入阁蓬,将徐善才身上包裹的薄毯子一把扯下,又将塌桌上煮茶的小炭炉用剑在铜提把手上一穿,挑着出了阁蓬。张洋奔走几步,来到船尾,飞脚踹起,将船尾的摇橹踢个正翻。摇橹一摆到了一侧头,,又回不去,变相起到了大型船所装调控方向的尾舵作用,两三息后张洋所在小船由顺流而行变成了横江,接着慢慢的又从横江状态变成了逆行,然后又是横江……
“咦”,一声轻微的惊呼自张洋左舷旁传来,张洋一听此声,如奉纶音,一个箭步奔到左舷,在不断转圈的船帮边,只见一个上身赤铜色皮肤的水鬼,满脸横肉揉杂着一脸不解,这水鬼右手已将一把精钢匕首插入了船舷,只为保持身形稳定,左手高伸,正欲扒着船帮上来。
“噗、噗、噗”,张洋借着前冲的力度,一到船舷边右手就是三剑连出,在这个水鬼身上连戳出三个血窟窿。水鬼骤然遭受重创,发出一声惨叫,两眼一直,撒手沉入水中,身形在河水中划出了一长条滚滚血色。
“老三!”右舷传来一声惊呼,张洋回头一看,一个只穿黑色兜裆的精壮水鬼刚刚爬上右舷,面容与才沉水下的那个有几分连相,他正在直起身板之际见张洋手刃兄弟,水鬼顿时惊呼一声,双目瞬间通红,手挥短刃就向张洋扑来。张洋飞起一脚,将身旁那个煮茶的小炭炉踢向这个水鬼,两方占位不过相距八九尺,小炭炉内暗红的小炭块夹杂碳灰飞起一片,七八块红碳打到了水鬼身上,这水鬼只穿个黑色兜裆,登时被疼的身子微蜷,以手护眼,噔噔退了两步。张洋在踢飞炭炉后看都不看结果,劈手将手中薄毯子掷向水鬼,随之前冲,薄毯正好在水鬼止步后蒙在其头上,此时张洋也冲到了水鬼身边,双手紧握宝剑,重重撞在这水鬼怀里,水鬼正要挥臂把头上的毯子掀到一边,突然胸口一痛,力量骤失,从船边被张洋撞回河中。张洋看着水中仍插在水鬼胸口的宝剑,有些遗憾,没有把握掌握好力度,结果扎的进去,却来不及抽回宝剑,只能无奈的看着宝剑落水。
“兀那小子,折杀某兄弟性命,某必将你点了天灯、扒皮实草!”一声厉呼从远处传来,张洋回首抬目一望,只见刘明的小船在两百余丈外正逆流向张洋转来,刘明趴在船头的血泊里一动不动,想来是凶多吉少。船头站立几个悍匪,交头接耳,不时拿着刀剑向张洋处指指点点,也不知说些什么。其中一个身高八尺的魁梧汉子,络腮胡子一大把,蓬蓬乱乱的掩住了一半脸,双目凶光外露,指着张洋不断高呼些恶毒索命之语。
张洋不禁焦虑更甚,他这条小船速度几乎比河水的流速还慢,且已经漏水,一刻半刻后也就沉河了。剩下的几个悍匪都是在船上,是可以靠帮跳帮的好手,双方面对面自己还是以少对多,根本没有什么机巧可言,生死搏杀,十死无生。如自己跳水而逃,敌在顺流下方,吃这碗饭的,水性想来比自己只强不弱,自己又失却了兵器,手无寸铁,在多人扑杀之下,可谓必死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