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6.天竺舞娘

北朝纪事 绿梅枇杷 6048 字 8个月前

正版在晋江。防盗30。资料补充和小剧场在作话里

侍婢南烛跟她多年,最知道她的心思,当时就笑道:“也就只有姑娘,这么多年了,还惦记她。”

只有她惦记她……贺兰袖微微一笑,忽又说道:“天下乱起,三百年了……”

从汉末黄巾之乱算起,三国归晋,而后金瓯有缺,足足三百四十年。就如今这个南北对峙的局面,也两百年了。人心思安,人主思功。萧阮想要提兵北上,不是一朝一夕,他想要机会,她给他机会。

贺兰袖伸出手指,凭空慢慢画出一个人的轮廓,眉不是太长,却浓;眼睛不是太大,却清;一点朱唇,颀秀的颈。看人的时候总带了三分天真,三分戒备,像猫儿,圆溜溜的眼睛——不知道北边那个权臣是不是喜欢她这一点。

她以为她早就死了,想不到还有这样的奇遇,在她父兄死后,在她被抛弃在洛阳之后。

周乐,贺兰袖蹙眉。她不记得这个人,也没有见过他,只听说是个军汉,在洛阳城破之后领军进京,扶立天子,天子就是个傀儡。到如今,也有十年了。

都说他独宠华阳公主。

贺兰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偷偷儿看萧阮的脸色,萧阮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就好像这个消息里提到的人不是他的发妻。她不知道华阳在他心里是怎样一个位置,她从前以为是没有的。

也许是真的没有。

苏卿染说:“既然燕朝答应送还我国皇后,我愿意为陛下前去迎她。”

那时候他该知道元嘉语是必死无疑的吧?

她过不了江。

她注定要死在长江以北,燕朝的土地上,那是她最后的价值——她的死,即便不能让燕朝君臣反目,至少能让他们心生芥蒂;亦能让吴国上下哗然:诚然华阳是他燕朝的公主,但也是他吴国的皇后!

一个出兵的借口。

她等着这个结果。

她等着苏卿染归来,即便全天下人都相信燕人杀了华阳,萧阮也该知道不是。苏卿染的手染了血,皇后这个位置,合该落在她贺兰袖手里。

声音会惊动人,其实过分的寂静也会。

这样繁盛到极致的烟花,仿佛能开到天荒地老去,而最后一朵终于在期待中凋零,夜色里零星的星子慢慢浮起,在每个人眼花缭乱的瞳仁里。

皇帝从荷桥上下来:“儿臣见过母后。”没有一丝儿颤音,没有一丝儿不妥。这句话打破了烟花的结界,山呼海啸的万岁声随即响起,画舫内外伏倒一片。这样近的距离,嘉语能够看清楚他脸上的笑容,就和平常一样,青涩,干净。但是瞬间让她生出毛骨悚然的狰狞感——如果他知道小玉儿已经死了。

如果他知道小玉儿已经被太后打死了——其实不必如果,以他的心机和手腕,他没有可能不知道。但是他还能全心全意地等着最后一朵莲花开完,他还能笑得这样平静,这样温柔,一如既往……如果他这时候暴跳、怒骂、拂袖而去,也许嘉语心里,还不至于这样恐惧。

嘉语一把抓住嘉言的手,嘉言痛得叫了起来:“阿姐!”

“阿言!”嘉语像是全然没有听到她呼痛,“我要回家!”

“什么?”嘉言一脸“阿姐你疯了”的表情,“如今我和母亲都在宫里,父亲和哥哥也不在,家里没别人了,你回去做什么!”猛地记起还有宫姨娘,嘉言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口。

“你先别问,”嘉语急切地说,“我只问你,如果我要回家,你有没有法子?”

“什、什么时候?”嘉言也看出她眉目里的焦灼,不像是在玩笑。

“就眼下。”

“那不可能!”嘉言说,“你也不看看眼下什么时候了!你要回家,总得有个理由吧?总得和姨母说一声吧,就算你有理由,你瞧着姨母眼下这样子,有咱们说话的机会吗?更何况你连理由都没有!”

“就说我急病——”

“难道回家就好了?还是说外头的大夫,能比御医强?”嘉言道,“我就不说你回家没人照顾了。”

嘉语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一时沮丧:“真没办法吗?”

嘉言瞧她这样子,忍不住问:“你到底为什么要回家?你要回家做什么——是因为落水的缘故吗?”

“自然不是。”嘉语瞧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只觉得有一万句话,却半个字也出不了口。只叹了口气,“阿言我问你,太后杖毙了小玉儿,不怕陛下生气么?”

她不知道回府能做什么,但是她知道困在宫里,就什么都做不了。她必须离开,这里太危险。皇帝的笑容和举止,给了她这样的紧迫感和焦灼感。那就仿佛是一只在生死边缘辗转太多次的小兽,能够轻易判断出风雨将至的气息——那并不容易,那是前世她后半生全部的收获。

“这事儿啊,”嘉言笑了,其实她也一直有感觉,自她从宝光寺归来,她阿姐像是变了很多,心事比以前更重,像是一颗心戳了十七八个孔,每个孔都装了没完没了的事,当然嘉言和她并不那么友爱,所以这时候口气里难免幸灾乐祸,“阿姐你怕了?”

嘉语竟点头道:“是,我怕。”

嘉言越发好笑:这么多天以来,这还是她头一次在她面前占上风呢。忍不住沾沾自喜:“姨母怎么会怕皇帝哥哥呢,阿姐你真是想太多啦!”

那也许是真的。就算皇帝因为小玉儿的死怨恨太后,他能做什么?他能怨怼太后?他如今才十四岁,权力在太后手里,就算太后要废掉他,他也只能受着。是的,他什么都不能做,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更温顺和听话。

但是小玉儿的死……等等!嘉语眼前猛地跳出“清河王”三个字。如果皇帝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没有做,那么清河王怎么死的?

嘉言瞧着她又不说话了,百无聊赖地问:“阿姐不出去赏花吗?”

嘉语知她爱热闹,定然是呆不住了,便摇头道:“我就不去了,你去吧——帮我把锦葵叫进来。”

嘉言也不与她客气,应了一声就出去,不多时候锦葵进来,又哭又笑:“三娘子!”

嘉语这时候想起她当时哭喊,有种隔世的遥远感和庆幸感——不管怎么说,她还活着,她又安然度过一劫,不是吗。

她笑着说:“你过来。”

锦葵走到她跟前。

嘉语问她:“你什么时候发现我落水的?”

锦葵犹豫了一会儿,忽然扑通跪下:“娘子恕罪!”

“恕罪?”嘉语笑了,“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有什么罪,要我恕?”

锦葵言辞恳切:“奴婢明知道三娘子喝醉了,还放任三娘子一个人,以至于出事……如果奴婢一直在三娘子跟前,就不会出这样的意外,奴婢实在罪该万死!”

这种话里的荒谬,嘉语是知道的,无非归罪。主子是永远不会错的,错的总是奴才。不过嘉语并不打算拿这个问罪她。即便她当时真的醉了,锦葵去取醒酒汤也是对的,画舫并不是危险之地。何况她没有醉。

而取一碗醒酒汤,也费不了多少工夫。

嘉语的目光落在锦葵的头顶,鸦鸦的发,底下白皙的肌肤,和压得低低的睫毛。是个温柔清秀的小美人:“我不过是想问你,什么时候发现我落水?”

锦葵道:“奴、奴婢取了醒酒汤来,在船尾没有看到姑娘,就一路找了过去。”

“找了很久?”嘉语问。

锦葵这次犹豫了更长一点时间,像是在回忆:“也不是很久。”

“你看见什么人了吗?”

“奴婢看见……”锦葵吞吞吐吐,身子也在抖,像是极度的恐惧。嘉语说:“你说罢,无论你看见了什么,我恕你无罪。”

锦葵低了头,声如蚊蚋:“奴婢看见……看见宋王殿下。”

——她自然不知道,嘉语在车中,因见她俨然在座,想起从前,就备下了这样一套说辞,用来推脱她从前对萧阮的痴缠。她不认,萧阮自然更不会认,时间久了,大伙儿有了新的谈资,自然就不会再提起这茬。

穿凤尾裙的夫人也是怔了怔,奇道:“原来贵府和萧家还联络有亲?”

嘉语被气笑了:“夫人糊涂了!”

这句“贵府和萧家有亲”,往小了可以局限于始平王与宋王,但是往大了说,质疑的可是元家和萧家的关系,直指彭城长公主和萧永年,那可就大大得罪了彭城——谁不知道,这嫡妻原配,是彭城的心病呢。

果然,彭城长公主怫然不悦:“三娘久在平城,是远道而来,阿阮做哥哥的,就算多照顾她一点,难道不应该?”

王妃适时添上一句:“萧郎是个好孩子,长公主教导得当,我家王爷也赞不绝口的。”

穿凤尾裙的妇人也没料到始平王妃会帮着嘉语。她从风言风语中得到的讯息,只道她爹不亲娘不爱,大可以拿捏了当笑话,却不想是个硬柿子。一时大为懊悔,讪讪说了些场面话,岔开了话。

人渐渐来得多了。

王妃领着嘉语、嘉言、贺兰袖和元明月,与众贵妇人一起退出了朝华殿,被女官领着,依官职、爵位站位。这一下,自然离太后远多了。嘉语这才有余暇悄声问嘉言:“那位穿凤尾裙的夫人是什么人?”

嘉言没好气白她一眼:“是于夫人。于家不通文事,通府上下连个知礼的都没有,尽说胡话。”

贺兰袖笑道:“三娘今儿好利的口齿。”

元明月牵着贺兰的衣角,眼睛睁得大大的,看住嘉语。嘉语摇头道:“我也是被逼……”

一时间礼乐响起,姐妹几个都收了声。

钟鼓之声俨然,依礼跪,拜,叩,起。像牵线的偶人,无非照着规矩来,按部就班,不必有忧喜——然而人生不是这样的。

忽贺兰推她:“三娘、三娘你瞧那边!”

嘉语目不斜视——不是她定力好,她虽然不记得,也猜得到,她当初定然是顺着表姐的目光看了过去的。但是后来沧海桑田,什么繁华都见过,什么苦头都吃过,就不再容易生出多余的好奇心——好奇心会害死人。

嘉语道:“这是宫里,不好东张西望的,表姐忘了严嬷嬷的话吗?”

贺兰袖不意竟被嘉语教训了,心里越发惊奇,前番后事一过心,不由想道:怎么三娘竟像是、像是换过一个人似的,莫非她也……那她岂不是知道了……知道了后来的事?

想到有这种可能,便是以贺兰袖的定力,也不由面色煞白:她原以为只有她一个人得天独厚,能事事洞察先机,如果嘉语也知道,如果……那会多出几多变数?

贺兰袖试想自己与嘉语易地而处,是绝对容不下自己的!

贺兰袖按手在膝上,抚平裙角。她对自己说:总要先试试她才知道……她是不是也……死过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