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8.引蛇出洞

北朝纪事 绿梅枇杷 6367 字 9个月前

薄荷:……

在嘉语逼问的目光中,薄荷只得不情不愿把自己那点“龌龊”的小心思全倒了出来:“六娘子弄坏了姑娘的寿礼,王妃让喜嬷嬷送了更好的来作赔,姑娘不收,已经是下了王妃的面子;姑娘还说要给太后诵经做寿礼,那就完全是打脸了,王妃要是恼了……”

“那又怎样?”

薄荷觉得姑娘简直了!话到这份上,还非得让她捅破这最后一层纸:“王妃恼了,就不让姑娘进宫参加寿宴了啊!”薄荷急得要跺脚,嘉语还是笑吟吟的模样,慢悠悠说道:“能想这些,也不容易了。”

薄荷“啊”地睁大眼睛,一脸“姑娘你到底什么意思”。嘉语心里叹息,嘴上又添一句:“再想想,要是母亲不让我去寿宴,谁会拦着她呢?”

薄荷:……

“姑娘!”

“你想想,”嘉语一笑,“如果母亲不让我去寿宴,这府中,可有谁会劝说她,想出来了,我就带你进宫,要想不出来呢……”

“想不出来!”没等嘉语说完,薄荷已经干脆利落地认了输。嘉语被噎了一下:这丫头可真是一点身为婢子的自觉性都没有。

不由回身仔细打量这丫头。要说物似主人形,这丫头,还真有几分她从前的风采,无论在心眼上,还是傻气上。

薄荷也不是元家的家生子。更准确地说,元家没有家生子,元家到元景昊手里,已经一穷二白,事事都靠元景昊夫妻亲力亲为,后来得了宫姨娘这个助力。嘉语的母亲宫氏过世之后,元景昊渐渐发达,家中才有了余财。

穷人乍富,钱都攥在手心里,要不就求田问舍,哪里舍得拿出来添置人口。一直到嘉语五六岁上头,才得了第一个丫头。

宫姨娘是带着嘉语和贺兰袖亲自去挑的。

就一水儿小豆芽,面黄肌瘦,也看不出哪个乖巧,哪个伶俐。嘉语记得薄荷咧嘴对她笑了一下,漏风的牙,她就看上了。

贺兰袖挑的南烛。后来进京,贺兰身边又添了瑞香。王妃原是指齐了四个大丫头,四个小丫头给她,都被退了回去,理由是“客居,不能多扰”——是的,贺兰袖在始平王府,一直以客居自居。

当时嘉语想不明白,以为王妃作梗,很为表姐打抱不平,到后来方知嫡庶之别。贺兰客居是从父,是亲戚。王妃不是她的母亲,就不能随心所欲拿捏她。而看在宫氏的份上,又不能薄待了她。

如果承认从母,那就是妾室的拖油瓶,虽然宫姨娘这个妾室不比平常,终究也还是妾。

瑞香伶俐,眼色口齿都好,有贺兰袖不便说的,不便争的,都是她出面。但就连迟钝如嘉语也知道,瑞香不过是爪牙,南烛才是心腹。口风紧,做事可靠,是身边人最重要的品质,伶俐与否倒在其次了。

这些嘉语也是后来才慢慢知道的。

也许是因为在她这个位置上,和贺兰不同:无论王妃是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始平王总是她的父亲,有依仗,就有底气——不然她凭什么任性?

所以不仅她,连她身边的人,譬如薄荷这个丫头,也可以一直娇憨下去。

不用心。

嘉语忍不住摇头,如果这一世,薄荷还这样不用心……就不能留她了。

嘉语回府第一件事当然是拜见王妃,在门口就被挡驾,说王妃身体不适。

嘉语不知道琥珀没有把德阳殿里的事说给王妃听,只当是王妃气她冒犯,当时就在畅和堂外跪下了——昨晚所为,在她是事急从权,但是冒犯王妃也是事实。

要在从前,她多半当场掉头回四宜居。毕竟问心无愧,太后为证,王妃爱怎么想怎么想,和她没有关系。

可是只要人活得够久,就会知道人言可畏,人心可畏。

畅和堂是整个始平王府的中心,难免人来人往,嘉语只跪了一刻钟,就被传唤进去。

王妃穿躺在青罗软香榻上,病恹恹的,明显的不悦之色。她说:“姑娘大了,要知道自重,跪外头成什么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苛待了姑娘。”

嘉语道:“是三娘有错,请母亲责罚。”

始平王妃看着她,简直想一耳光打过去——装!叫她装!如今阿姐都说她有功该赏,她却到自己这里来说有错该罚,她这是打阿姐的脸呢,还是打她的脸!

心里翻腾得和沸水似的,面上却淡淡地:“把你从平城接来洛阳,是你父亲的意思。”

始平王妃避而不谈,嘉语就傻了眼:原先盘算着,只消王妃说一句“你自个儿说说,错在哪里”,她就可以解释得清楚。可惜王妃不给这个机会。她并非八面玲珑之人,一时间竟是半点办法也无。

“……你父亲想给你讨个县主头衔,刚巧儿太后寿辰将至,就想让你在太后跟前露个脸——当然如今太后已经见过你了,那是你的福气,我瞧着,礼仪你也学得差不多了。”

听到这里,嘉语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连开口谦虚一下都来不及,王妃已经往下说道:“……我就打发了严嬷嬷回宫。也因为现今太后已经见过你,太后寿辰,恐怕你要单独备礼——你可有什么想法?”

从前嘉语是到寿辰前日才得到消息,慌得手忙脚乱,拉着贺兰袖练习了半宿的见面礼,次日更是闹出了大笑话。

但她还是得了封,不是县主,是公主,因为父兄的大胜归来。如今细想,她讨不讨太后欢喜,是不是个笑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实力。可怜她从前为此患得患失,自卑自怜,辗转彻夜不能眠。

嘉语在心里叹息一声。

始平王妃摆明了不想和她说昨晚,她也只能另找机会,这会儿顺着王妃的话头中规中矩答道:“三娘虽然人不在洛阳,也听人说过,太后崇佛。”

王妃扬一扬眉,示意嘉语往下说。

“三娘别无所长,愿清水净手,焚香净室,为太后抄经祈福。”嘉语说。

没意思,王妃心里想——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太后寿辰,哪个不绞尽脑汁地备礼,光是与佛有关,佛像,佛绣,珍稀善本,佛珠,佛香……不知凡几,区区几卷手抄经文,再用心,又怎么入得了太后法眼。

口中却道:“难得三娘有心,既然想好了,就放手准备吧,时间不多,这些日子,就不用来我跟前晨昏定省了。”

王妃把话说完,命人送客,嘉语就是脸皮再厚,也只得怏怏回了四宜居。

从这日起,嘉语开始潜心抄经。

起初嘉语试图出四宜居,但是被连翘拦阻,理由是“抄经要静心”,才知道自己被禁足了。

宫姨娘倒是经常来,换着花样做她爱吃的小食,顺便抱怨王妃,就算嘉语说了一万次“是我自己要抄经的”也不管用,反而振振有词“怎么六娘子不用抄,光你用功!”,还打算叫贺兰帮忙,好在嘉语及时拒绝了。

贺兰袖有时也来,不多。虽然边上人没有说,嘉语还是从她穿的衣服,戴的首饰上看出来,她如今,该是很得王妃欢心。

应该的,那晚必然是她救了王妃的性命。嘉语有点想嘲笑自己为他人作嫁衣裳。

沉住气。她不断地对自己说,她感觉得到自己的急功近利,恨不能一夜之间改变所有人命运,若非如此,也不会有这次主动请缨。沉住气,还有时间,总要等父亲回府……如今父亲还远没有到权势熏天的地步,她还有时间、还有足够的时间来改变命运。

嘉语抄好佛经,送去佛前开光。

始平王府中自有小佛堂。用只银平脱双鹿纹黑漆方盒装了经书,由连翘双手捧着,带了婢子薄荷,一路往佛堂去。

从四宜居去佛堂,途径观月湖。

正五月,杨柳丝丝如碧,不知名的野花,红的白的缀了一路,小小粉蝶在枝头收起翅膀,蜻蜓歇在水面上。嘉语踏上玉带桥,就看见嘉言迎面走来,大红软罗琵琶衣,玲珑金臂钏,身后跟着紫苑、紫株。

怎么不见紫萍?一闪而过的念头。自宝光寺之后,嘉语这还是头一回看到嘉言。在嘉语想来,王妃的态度这样,嘉言也不会好。却不料嘉言笑吟吟先行了个礼,又热络问:“阿姐这是往哪里去?”

嘉语心中欣慰,指着连翘手里的木盒说:“我给太后备的寿礼,正要去佛堂开光。”

“哦。”嘉言的目光迅速往连翘身上一扫,又迅速收回来,“我要去母亲那里问安,就不耽误阿姐了。”

嘉语想问紫萍,又觉得玉带桥上不是细问的地方,也就点头笑道:“去吧。”

双方交错而过,就听得连翘“啊”了一声,回头看时,木盒已经斜飞出去,划出一段弧线,落进了湖里。

嘉语看住连翘。连翘也知道自己闯大祸——后天就是太后寿辰,就算不经佛前开光,要临时再抄一份,也来不及。当时唬得脸色煞白,直挺挺跪在嘉语面前,哭道:“是六娘子、六娘子没走稳,撞、撞了我一下。”

这边问答,嘉言像是全然没有听到,带着紫苑、紫株,一行三人,渐行渐远。

报复。嘉语脑中闪过这个念头:这次是经书,下次就可能是人了。

退一步,以后步步都得退……哪里有那么多余地可退!她从前就退过,起初是为萧阮,后来是一步退,步步都得退,直到退无可退。

这样的日子不会重来,无论在哪里!

嘉语垂下手:“站住!”

嘉言没有止步,连速度都没有减缓。

嘉语提高了声音:“元嘉言,我长你幼,如今长姐训话,你是不肯听吗?”这句话平平淡淡,却占了一个“长幼”的理。

嘉言和嘉语虽然是姐妹至亲,但是多年来一个在洛阳,一个在平城,见面极少。嘉言就是王府里唯一的千金,除了始平王和王妃,从来都只有她训斥人,没有人训斥她的。

但是不同于嘉语被困平城、少有交游,嘉言很有几个手帕交,自然见过别家长姐训妹,知道“长幼”两个字非同小可。一时站住,又大不服气,猛地转身来,冷笑道:“我倒是知道你长我幼,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当长姐的!”

嘉语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嘉言说的是宝光寺。

她忽然发现自己之前错了:王妃不给她澄清的机会,她就退缩了。这个退缩的结果,只会是心结越结越深,积重难返,到时候她在王府,只会步步为难,莫说逆天,就是想过几天风平浪静的日子,恐怕也不可得。

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们怎么想,想了些什么——明明她并没有做错任何事!嘉语心一横,索性撕破面皮,单刀直入问:“我问你,紫萍如今人在哪里?”

嘉言眼中冒出火来:“紫萍——你还有脸提紫萍!”

这小子,当贼倒是一把好手,嘉语没忍住笑:“好了,报酬也给了,你快走吧。”

周乐应一声,又觉得古怪:这个小丫头凭什么支使他——对了,那晚在始平王府外,也是这么个态度,理所当然地,熟不拘礼地使唤他。他在心里摇了摇头,转身要走,又被叫住:“这大白天的,你往哪里去?”

周乐:“不是你让我走吗?”

嘉语:……

被这么一搅,真是什么惊惧的心都没了。

嘉语找了借口留在佛堂礼佛,怕连翘太精明看破,打发她回四宜居,就只留了薄荷,送素斋与点心进来。一直到天黑,点了灯,灯火茕茕,佛像在地上的影子,一点明一点暗,灯下有人大快朵颐。

从前嘉语遇见他的时候,已经不是这幅穷酸样,当然也就没机会看到他这样吃饭不要命。那时候的他已经在学着做一个世家公子,虽然在她看来,并不成功——不过在真正的世家眼里,元家未尝不是暴发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