茯苓几乎是一步一步捱过来,手臂仍垂着,手慢慢从袖子里探出来,手心张开,是一支簪子,柏木所制,通体鲜红如珊瑚,却用蓝色在簪尾细细描一轮凤眼,线条流畅,精美,也许不够雍容,却难得清雅。
嘉语怔了一下:“谁?”
“婢子不知道,”茯苓摇头道,“早上起来,在枕边看到它……”
她当然立时就明白了这东西的名贵,并不是那些个给她献殷勤的小厮买得起的。更准确地说,他们甚至不具备眼光看出它的好。她战栗了整个早晨。要不要和姑娘说呢?说,不说?不说,说?
她服侍嘉语已久,自然知道她对于私相授受并不十分在乎,但是这支簪子主人用意所在,却教人细思恐极。
如果是李郎君,大可以大大方方通过姐妹,或者长辈把东西送过来,用不用在她家姑娘。
如果不是……她该说一声其心可诛吗?
嘉语缓缓吐出一口气,她隐隐能猜出这支簪子的主人。无论是王妃为她准备的,还是长辈如太后、太妃、长公主,手帕交如郑笑薇、姚佳怡送过来的簪子,都不是金就是玉,或者琉璃、玛瑙。
时南有民歌,说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能心思清雅如此人,这世上原也没有几个。然而她想不出他怎么能使人把簪子放在茯苓枕边。
能进始平王府已经是匪夷所思——昭熙大婚之后,洛阳各府邸都整顿了家奴、部曲,而能知道茯苓是谁,猜出她贴身的这些婢子里,谁会心神不定,最终把簪子交给她——便是嘉语,也有瞬间的毛骨悚然。
他的手,到底有多长?
却稳了稳神,不说收,也不说不收,只道:“你且下去。”
茯苓如获大赦,急急退了出去。
半夏捧了首饰盒子进门来,却奇道:“茯苓今儿怎么了,这满头大汗的,像从水里捞上来一般。”
嘉语没有作声,任半夏把这些或轻或重的首饰给她戴上,戴到手镯的时候,方才突然问道:“今儿的宾客名单——”
“在连翘姐手里。”半夏应道,“我去给姑娘取来。”
嘉语道:“叫连翘进来便是。”
半夏便应了。片刻,连翘进来,嘉语问:“今儿都来了哪些人?”这名单原是她看过的,这当口,不知怎的竟有些心神不定。
连翘虽不知所以,人却是伶俐,自不待嘉语再开口,展开名单读给嘉语听:
“……常山长公主,乐浪长公主,彭城长公主,乐安长公主,高平长公主……”
“……阳平公主,永泰公主……二十五娘……”
“安兴县主,淮阳县主,寿光县主,西城县主……”
“……郑二娘,郑五娘,郑六娘,崔七娘,崔八娘,崔九娘,崔十娘,崔十五娘,卢六娘,卢七娘,李——”
读到这里,一怔,声音即止。
嘉语问:“李家来了谁?”她记得李家九夫人,十五娘,十六娘都在名单上,怎么连翘念到这里,却住了。
连翘面有难色,斟酌了片刻,方才说道:“想、想是——”
“我问你,李家来了谁?”嘉语面色一沉。这日子,连翘哪里敢让她发火,忙道:“李、李九娘。”
嘉语:……
“我记得……”连翘嗫嚅道,“婢子记得李郎君说过要来的……我找找,让我找找……”
“不必——”
“找到了!”连翘喜道,“我就说过,李郎君应过要来的!”
嘉语默然,郑忱的话这时候如魔音一般响起来:“如果李家有负三娘子呢?”至少李十二郎没有负她,至少李九娘没有负她。
她猜不出是什么影响了九夫人的决定,是李司空的意外得胜归来,李家荣耀在望呢,还是嘉颖散布的流言?无论如何,在全洛阳都知道她将要嫁入李家的情况下,九夫人的缺席,确实是相当响亮的一记耳光。
不过,嘉语想道,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人还是要知足。
“接着念。”嘉语说。
“是。”
再过了盏茶功夫,芳梅过来与她说:“三姑娘,吉时到了。”
嘉语点点头,由薄荷扶着,出了四宜居。
“我听说云、代、朔三州地处偏远,未浴佛光,当地人笃信巫术、卜筮,竟是连兰若都少,更休提浮屠,”谢云然略斟酌措辞,说道,“如能鼓动高僧北向,以云、代、朔如今景况,但凡给口吃的,民众定然乐于立塔建寺,雕琢佛像,潜移默化,过年换月,必然佛事大盛,于高僧,亦不失功德。”
这话里省掉了一个重要的隐含条件——如今洛阳贵人信佛者众,尤以太后为甚。要开国库赈灾,太后多半会叫苦哭穷,但是要这些贵人兴建佛寺、浮屠,开凿洞窟,供养佛像——那是唯恐不及。
谢云然口口声声说鼓动高僧北向,其实图的还是高僧背后,那些动不动就舍宅为寺、舍身为僧的贵人,只要他们肯出血,赈个灾——那还叫事儿吗?郑忱心领神会,当下微微一笑道:“好主意。”
又笑道:“恕我冒昧——世子妃可信佛?”
谢云然也微微一笑,说的却是:“神佛面前,不敢诳语。”
郑忱大笑,这位世子妃果然也是个妙人,难怪华阳巴巴得央求昭熙娶了她进门——就和大多数自以为深知内情的洛阳人一样,郑忱也以为始平王世子之所以会迎娶谢云然,是因为疼爱华阳公主。
“这是其一,”谢云然往下说道,“如今云、代、朔三州人多粮少,粮价必然飞涨,如能放出风去,说此地粮贵——”
郑忱骇然道:“那如何使得,四方商贾还不闻讯而来,如蝇逐臭?”
“正是。”谢云然笑道,“商人为何而来?”
“逐利而来。”
“利在哪里?”谢云然侃侃道,“利在物以稀为贵,粮少,故而价高,一旦商贾云集,粮食充裕——他们凭什么还卖高价?”
听到这里,郑忱亦忍不住拊掌,赞道:“大善。”
“不敢。”谢云然却叹了口气,面有忧色,“就算有这些法子,终归还是要人来实施,得人才在重中之重,不然,如果有人冒充高僧,去云、代、朔三州,却苛刻百姓,驱之如牛马,则百姓如何知佛之德?”
郑忱也道:“世子妃说得对,即便粮食充裕,一旦奸商惜售,便无可奈何——世子妃可是觉得宜阳王并非上选?”
谢云然迟疑了片刻方才说道:“我听说宜阳王经营多处产业,迹类商贾,所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不瞒世子妃,”郑忱道,“宜阳王闲居已久,在朝并无职权,这次之所以得到太后信重,是因为宜阳王慷慨解囊,资助赈灾……”
郑忱的话也是点到为止,并不透露具体数额,不过谢云然想来,定然数字不小,微一点头,却说道:“有句话,兴许冒昧。”
“世子妃是受华阳公主所托,”郑忱笑道,“想是知道公主对我的再造之恩,所以无论什么话,世子妃放心。”
谢云然微微颔首,说道:“商人逐利是本性,所以商人但有所付出,恐怕到头来是要连本带利收回的……”
郑忱点了点头,目色却有些游移。他当然知道宜阳王是个小人,然而有些事,还真真非小人不为。谢娘子是君子,君子可欺之以方,他不过随口问询,竟真能给他说个一二三来。并非他不想做君子。
他应了给和静讨封,宜阳王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忽谢云然长身而起,双手叠放,横于胸前,人往前拜——竟是行大礼。郑忱唬了一跳,忙忙侧身避开,却听谢云然道:“如能活人无数,那都是侍中的功德。”
郑忱微微抬头,看了谢云然一眼,心里多少有些唏嘘。对有的人,这是兵荒马乱的乱世;对有的人,眼下却是如日中天的盛世。而对他来说,繁华已经散尽,只剩了心如枯木。功德对他有什么用。
再多的功德,世间亦无乐趣。
谢云然余光扫见他的眉目,心里却是一动,想道:此人风华正茂,倾国之色,如今又权势在手,怎的目中竟然如此意兴萧索?
“并非我不想应世子妃,”郑忱面上更添了几分诚恳,“然而不瞒世子妃,这件事……迁云、代、朔州降户进冀、瀛、定三州之事,是太后的主意,如今太后正得意,要劝她改变心意,便是我……也是为难的。”
说到“便是我”三个字,郑忱声音里略略涩然。恃美行凶,倚色事人,说到底不是什么好名声——华阳也就罢了,在谢云然面前,多少有些羞愧。
又说道:“我……尽力而为。”
也只能如此了。谢云然说得口干舌燥,不过得了这么句话,也不是不沮丧的。当然她大可以就此回复嘉语——毕竟人力有时尽,太后的性子,她也是知道的。然而终究心有不甘,默默饮了两盏茶。
忽问:“太后对宜阳王竟有如此信重?”
郑忱道:“那倒不至于,只是……就如我方才所说,方向是太后定的,宜阳王不过照做,只要……不出大乱子,太后也不至于换了他。”
“我听说宜阳王不通兵事。”谢云然道。
“世子妃的意思——”
“云、代、朔三州的降户,虽说是民,但是我也听说,六镇旧俗,一向是上马为兵,下马为民,宜阳王治民也就罢了,到底不曾带过兵……”
这位谢娘子,见闻倒也广博。郑忱心里想着,口中只笑道:“世子妃新婚燕尔,竟舍得世子出征?”
谢云然被调笑了一句,面上飞红——幸而隔着帷幕,看不真切。
又饮了一口茶遮掩,咽尽了,方才说道:“虽然说举贤不避亲,不过眼下我想推举是另外一位……”
郑忱心思也灵,脱口问:“元祎炬吗?”
谢云然颔首道:“正是。九哥身为宗室,为人又忠厚,这一两年里与外子整训京兵,尽心尽力,也算是掌过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