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忱一怔,自己斟了杯酒压惊,甜酒入腹,沁凉:“当真不是公主的意思?”
嘉语冷冷道:“三娘并不敢左右侍中婚姻。”心里却想道:总不成如果我真有这个意思,你还能真娶了?
郑忱的脸色到这时候方才沉下来,早先胡乱飞舞的眉目都归了正位。良久,苦笑道:“看来……是我大意了。”
再饮一口酒,方才低声道:“……前儿令兄娶亲,诸位公子在府上养伤,我奉太后的意旨来府上探望过几次,几次偶遇令堂姐……”他原不是背后嚼舌根的人,说到这里,竟只能叹了一声,“令堂姐手段了得。”
嘉语目瞪口呆:嘉颖?他说的是嘉颖?
要说贺兰袖也就罢了,嘉颖来洛阳才多久,如何就知道她与郑忱——难不成就是上回来赴郑家宴席,她与郑忱见的那一面?如何就猜到了她与郑忱之间的瓜葛,竟密密织出这样一篇事来?
郑忱瞅着嘉语这神色,也知道是自个儿会错了意。
他先前只当是嘉语的意思,虽然心里多有不喜,也打算认了——说到底姑姑去了,他如今侍奉宫里,不过想着复仇,华阳于他有恩,纵是心大了些,手长了些,也不是不能忍。如今看来,华阳并不至于如此。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松快不少,再饮酒时,也不像之前苦涩难当,甚至还有心思笑了一笑:“阿薇的樱桃酿酒果然称得上一个“仙”字。”
嘉语的脸色却是难看,她也不知道是该为郑忱对她言听计从而高兴,还是对他竟会上这种当而气恼——她有这么龌龊?好吧把他郑忱送到太后面前是说不上多么高尚,但那也是在他自己首肯。
又或者该对嘉颖刮目相看?
她郑重道:“侍中与我相识,时候虽然不长,也一年有余,请侍中记着,我当初恳请侍中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我父兄的安危——之后也再没有别的,如有人借我名义,命侍中行事,无论明示暗示,都不可信。”
郑忱应诺道:“是我小人之心——我自罚三杯,公主莫要气恼了。”
“那如今……婚约怎么办?”嘉语问。既然是郑忱会错了意,就不是太后的锅了,以郑忱的本事……好吧她也想不通他怎么说服的太后。
郑忱却只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所谓求仁得仁,又何怨?”
大热天里,虽然樱桃酒是镇过的,这时候也没了多少冷气,嘉语却生出一身冷汗来——她听出了这话外的阴森。
然而——她能说什么呢,替嘉颖说一句她也不容易,求郑忱高抬贵手放过?郑忱答应,嘉颖会答应么?
再说,凭什么?嘉语默默然也喝了一盏酒。
有个词叫咎由自取。
嘉颖揣测她与郑忱关系的时候,假装从龙舟高台上摔下去的时候,再铤而走险暗示郑忱求娶的时候,她想过她吗?她把她这个堂妹当成什么了,是可以肆无忌惮拿来利用的一段关系,和任意践踏的石头吗?
然而她并不觉得伤心,甚至难过也不太多。毕竟她不是贺兰袖,她们没有一起长大的情分,没有分享过无数夜色与心事,虽然血缘上她们这样近,然而细说起,统共也就是个陌生人。
就连郑忱最后对婚约如何打算她都懒得多问一句——都凭他决断罢。
“……公主?”
嘉语回过神来,却听郑忱问:“……公主可有听说李司空北征平乱的事?”
嘉语知道郑忱多半又要劝她不要入李家门了,摇头道:“侍中不必再说,李家不曾负我,我便不能负他。”
“那如果李家有负公主呢?”
嘉语眼帘低垂,看着酒色不语。她知道人性经不起考验,在危机面前,李家会如何抉择,从前他们已经证明过。至于李十二郎……一个人的命运是自己选择的,他选择什么,就会得到什么。
她微微叹了口气,错开话题道:“北边战事如何?”
郑忱噗哧笑了一声:“这话公主该回去问世子才对——我又不曾上过战场,如何猜得到胜负局面?”
狡猾!嘉语心道,要是有赢面,你还让李司空挂帅?却惦记着那个梦,虽然眼下已经是七月了,却还是说道:“我有个故人在朔州,侍中若是得了空,不妨替我留意一二,那些……人中,可有周乐这个名字。”
周乐,郑忱默默记下,华阳公主的故人……如何会去朔州?提到朔州,倒让他想起她的另外一位故人——
他主动说道:“咸阳王妃还是没有消息,多半——”
“多半还活着。”嘉语苦笑,没有人比她对她的好表姐信心更足,在没有看到她的尸体之前,她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她死了。
郑忱几乎是带了三分怜悯地看着她,虽然他并不明白为什么她执意要下嫁李家郎,但是,先是贺兰氏,再来一个元二娘,始平王妃的不作为应该是很多人心知肚明——不然,她们怎么敢?
他自斟自饮一杯,却问:“公主当真不考虑宋王?”
嘉语诧异地抬眸,挑眉,虽未言语,意思却很明白:萧阮真真好手段,如何竟又把他这个太后跟前的红人收买了?
郑忱讪讪道:“令兄大婚时候,宋王出力不少——我也是有眼睛的,宋王急于立功不假,也不见得事事都这样上心。”昭熙伤好之后,花了大力气在追凶上,但是并没有太大的进展。
虽然有时过境迁、线索被抹掉的因素在,但是萧阮当时所下的功夫,可见一斑。
这句话,嘉语索性就不接了。郑忱也是无可奈何,两个人对坐,默默喝完一壶酒,谢云然的琴声也就停了。
重又翻身上马,刘桃枝跟了上去。
马行不过半刻钟,就听得哭·喊声,尖叫声,喝骂声,冲天的火光里,影影绰绰看得见妇孺的影子。
周乐犹豫了一下。乱世之所以是乱世,无非是官府失去了威慑力,律法全作了废纸,再不能约束杀烧掳掠——在洛阳且不能,何况天高地远的朔州。且如今他是匪不是官。轮不到他来管。
却勒马缓行。
陷在火里的是一处驿站,跑马围住驿站的二三十条汉子,人不算多,都是好马,骑射也见功夫。不是乌合之众。礼崩乐坏,歇脚驿站的不过是寻常旅人、商贾,便有些随从、护卫,又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之所以放火,无非是猫戏老鼠的快意。
周乐不作声,刘桃枝也不问,两个人都沉默着,火烧得噼里啪啦,吹过来风都是热的。
忽然一骑从火里冲出来。
是个少年的模样——想是谁家爱俏的小公子,这白马银盔,红缨长·枪,端地叫人眼前一亮。人立刻就围了过去,有七八个,少年奋力挑起长·枪,火光点点,在枪尖连成一片,夜色里颇为壮丽。
风里传来汉子肆无忌惮的笑声。
周乐眉睫一动,他们看不到,他却是看到了,在那个少年张扬的背后,有另外一个少年黑衣黑马,借着夜色的掩护溜了出来。
周乐催马上去,截个正着。
那少年抬头来,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子,瘦骨伶仃,眉目里的惊慌似曾相识。周乐怔了一怔,却喝道:“哪里去!”
最初的惊慌过去,少年反而镇定下来——那种鱼死网破的镇定,让周乐忍不住微微一笑,说的却是:“跟我来。”
少年:……
那是段韶第一次看见周乐,在夜未央、天未晓的诡异时分,一个因为犹豫不决被手下出卖告密而不得不半夜逃亡的倒霉蛋。整夜的奔逃让他形容里几分憔悴,然而神志仍然是清明的,星光在他的眉目里,朗朗。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信了这个人,调转马头,跟着他直奔向火场——那里,有他被围困的父母兄妹。
几步就近了,已经有人注意到这边动静,周乐扬声问:“是葛帅麾下的兄弟吗?”
围着白衣少年游走、戏耍的汉子懒懒散散回过头来,用疑惑的目光打量来人,这人虽未着盔甲,却直得像一杆标枪,看着不像是寻常路人,兴许是个幢主……或者将军?一时有面面相觑,却无人接话。
周乐驱马更近,问:“主事者谁?”
这才有人排众而出,仍是满怀戒备地,并不敢怠慢,反问:“阁下何人?”
周乐却不答,再前行几步,目光一扫。
他在洛阳给嘉语训兵就已经习惯了发号施令,回怀朔镇之后又多有历练,这一眼扫去,目有精光,颇具威严,那些汉子虽不知他来头,一时竟被他镇住了,连压住那少年动手的汉子都慢了下来。
却见得那人吊儿郎当笑道:“诸位兄弟打的好草谷!”
一句话,众人心口一松,连领头的幢主都舒了口气,驱马上前攀谈,谁料才走到跟前,周乐猛地拔刀,迎面一刀劈下——
那幢主大惊失色,抬手格挡,当时就听得“咔擦”一声,先就断了手腕,而刀势不歇,一腔热血直喷了出来。
周乐提了幢主头颅,转示众人,喝道:“葛帅为大义兴兵,岂容你坏他名声!”
几乎所有人都傻了眼——不管是跟着幢主来打草谷的汉子,还是跟在周乐身后的段韶,更休说那白衣少年了,惊得连长·枪都没握住,“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也就只有刘桃枝还能不动如山。
周乐好收了刀,再环视众人,沉声道:“首恶授首,从者无罪——下马,原地待命!”
不知道多少人松了口气,果然下了马,三三两两坐下,有窃窃私语,竟没有一个想起来要质问这货是谁——更别说反抗了:这人如此熟悉军中将令,又口称葛帅,说不是葛帅派来巡视的将军他们都不信了。
周乐再一紧缰绳,驰马入内,路过白衣少年的时候信手一捞,把他带了上马背——这小子也是个十二三岁的光景,武艺兴许比黑衣小子还强上那么两三分,但是哪里架得住这许多弓马娴熟的汉子围攻,身上很受了几处伤,衣裳也裂了,至于先前骑出来那匹精神抖擞的白马……那是最早阵亡的。
白衣少年扭头看段韶,段韶道:“阿舅勿惊,这位将军是好人。”原来这两个小子虽然年岁仿佛,却足足差了一辈。周乐顿时对黑衣小子起了同病相怜之心——周五那混小子还长他一辈呢。
白衣少年只应了一声,再未言语,显然对段韶的眼力颇具信心。
再往里几步,周乐勒马一停,白衣少年和段韶一前一后滚下马来,一叫道:“阿爷!”一叫道:“阿姐!”
里头迎出来个人,皆污衣污面,粗服乱头,神色间有惊有喜,当头一个看见周乐,登时眼睛晶亮,叫道:“小周郎君!”
周乐愣住,那人虽用锅灰污了脸面,然而细看时并非认不出来——竟是被他差人送回平城的娄晚君。
一时奇道:“娄娘子如何在此?”
都是劫后余生,便从前并无瓜葛也能生出几分亲热来,更何况有人芳心明许。
一一说来,却原来六镇已经乱得一塌糊涂,平城亦不能独善其身,娄家长子早逝,徒留下娇妻弱子,幼子娄昭——便是那白衣少年——尚小,也顶立不起门户,这兵荒马乱的,娄父让娄晚君姐弟带了嫂子、侄儿,跟着姐夫段荣出城避祸,谁想几条路都走不通,这兜兜转转又遭了劫——
“这也是命里该的。”段荣年届三十,言语之间大有老气。娄晚君悄声儿与周乐说:“我姐夫好历数之学,最擅易。”
原来是个神棍,周乐心里想,倒是他那个儿子,虽言语不多,却有几分成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