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言“哈”地一下,扭头去问嘉颖:“二姐呢?”
嘉颖如梦初醒:“什么?”
“咱们下注吧,”嘉言兴致勃勃地道,“二姐、七娘,押哪家船胜出?”
嘉语拍了她一下:“别吓到人家了,人家可不比你,动不动就与人打赌,没个小娘子的样子。”嘉言拉着姚佳怡叫屈:“表姐你看,我阿姐竟然说我没个小娘子样,这还有没有天理啊!”
姚佳怡被她们姐妹逗得直乐。从前之觉得三娘轻狂,每每拖累嘉言,如今看见她们姐妹和睦,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又酸酸的,也许一开始就是这样,一开始她就是担心,三娘来了洛阳,阿言就没那么和她好了。
她也不是不知道自个儿性情招人讨厌,但是阿言一直和她好,她有多害怕失去这个好姐妹呢——大概就是害怕到针对她的姐姐吧。
到如今……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大概是去年,去年发生的一连串的事,谢云然的毁容,陆靖华的疯狂,她记得那晚的月光,月光下的血,血泊里的尖叫,皇帝在她背后尖叫:“佳怡!”
他与她的前世今生,大约就在这一声尖叫中。他与她的缘分,也到此为止。他娶了陆靖华,之后是穆蔚秋,再之后李十娘,如今就坐在他身畔,据说是最近很得宠的妃子。总之都不是她。
阿言哄她什么海上方,还拉三娘给她圆谎,也亏得三娘张口就来,如今想起,也不知道怎的鬼迷了心窍。如今倒真来了贴海上方——她见过祖家二郎,是个英俊少年。虽然他们并没有青梅竹马的情分。
他也没有九五至尊的光环,但是博学多才,口绽莲花,温柔小意。她因此不计较他的出身与门第——她企望过最高的,最好的,最后一无所有。就如同三娘最终放下宋王,她放下她过去十余年里认定过的少年。
也许人生就是这样,起初你踮起脚去够你能够到的,最后你站在大地上,得到你所能得到的。
姚佳怡微微舒了口气,就听见边上嘉颖怯怯地道:“我瞧着郑侍中一路领先。”
“七娘你呢?”
嘉媛指指点点道:“不是郑侍中,就是穆家船,阿姐押了郑侍中,我就押穆家好了——六姐你呢?”
“我呀,”嘉言悻悻道,“我没什么可选的,姚家是我外公家,我还能押别家?”
姚佳怡:……
姐妹这说说笑笑间,洛水上鼓点越来越急,蓦地一声惊呼,看台上目光齐齐转过去,只见穆家和郑家两条龙船你追我赶,一时是郑家争先,一时又穆家抢了头,呼喝声中,人影桨声交错。
这是在交手了。
看台上喝彩声鼓噪声一时都止了,台上诸人恨不能屏气凝声,然而水声哗哗地,风声也哗哗地,嘉语回头看时,太后脸上凝着笑痕,皇帝的手拢在袖中,李十娘轻轻抚住他的手臂。
去岁冬,皇帝的宠妃还是玉美人。君恩不可恃啊,嘉语心里冷笑一声。原本该穆蔚秋出面的场合,偏带了李十娘,又指着穆家能为他争口气。李十娘再得宠,也就是个妃,与皇后不可同日而语。
又想道:李十娘也是了得,原本皇帝纳她,是太后安抚李家的筹码,如今看来,竟站稳了脚跟——不知道太后作何感想。
这转念间,远远也看到李十二郎,在一众龙舟中,既不抢头,也绝不至于落到垫底,想是很知道自己的位置。这人倒是聪明。
一念未了,又听得数人惊呼,有人翻身落水,舟上舟下尽是鼓噪声,叫骂声,和着鼓点,锣声,龙舟突飞猛进,白的浪,红的衣,黑的旗,同色飘飞的长发,竟如烈焰,激起无数人心头热血。
忽欢声大起——竟是郑家拔了头筹。
周遭都在欢呼,无论嘉言、姚佳怡,还是嘉颖、嘉媛。本来么,赛龙舟不过图个热闹,有了结果,胜出者固然欢喜,败落也当不失风度——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不过嘉语总不敢去看皇帝的脸色。
郑忱这样大出风头,无疑是扫了他的颜面。以嘉语看,如果穆家夺魁,皇帝应该是能拿这个事情向太后要求穆家人领军——虽然穆家有些年没出名将了,毕竟是将门,兴许比李司空合适。
隐约听到李十娘的说话声,隔得远,周遭又纷乱,竟听不清楚说了些什么。
又几轮龙舟赛下来,到日头过午,又渐渐偏西,终于得了结果——结果仍是郑家夺魁。太后传令下去,犒赏全体,又吩咐郑家舟龙首——那自然是郑侍中郑忱——上台来领受赏赐。
这时候天色已暮,龙舟上挂起灯,映着周身彩绘,静静映在水面上,水流清缓,交织的月光水光,蒸腾出夜雾茫茫,在拾级而上的少年背后,幻化出一座座仙山,那仿佛不是人间——那必然不是人间。
连这眉目间散发着珠辉,如描如绘的少年,也不是人间俗物。
一时台上诸人——距离太后越近的,被迷惑得越深,眼看着人一步一步走近来,只觉天地苍茫,唯此一人。
连嘉语都有片刻的失神,心里想这世上果然还是美人占尽便宜,光看了这无双的容貌,就值得原谅——这时候嘉语心里其实隐隐有后悔,如果不是她将他引荐给太后,兴许太后和皇帝的矛盾还不至于如此激化。
但是转念一想,到头来总还是会激化的,一个要权力,一个不肯放手。
更何况这世间的人,该遇见的总会遇见——从前没有她,太后也仍然见到了郑忱,郑忱也仍然权倾朝野。这样的人物,与其落到别人手里,自然不如落在自己手里,最起码他欠她恩情。
忽听得“咕咚”一响,侧目看时,只见一片青光鬓影,有人大叫了一声:“二姐!”是嘉言。
登时醒过神来:竟然是嘉颖。不知怎的——兴许是看迷了,竟一头栽落下去,骨碌骨碌已经落下几个台阶,眼看着就要滚落到洛水里去。身边尖叫声多了起来,此起彼伏,有嘉媛,也有姚佳怡。
嘉语也忍不住大声喊道:“来人、快来人!”
五月十四日,王妃收到始平王的回信,大体上就如她所料,说起兄弟就一句陈年旧事,不必再提,又问及元昭叙资质,说如果不是太过愚顽的话,就让她把人送到青州去。
元昭叙夫妻和嘉颖姐妹这些日子的举止,王妃大体是知道的,元昭叙不说十分机灵,也算是有眼色,袁氏眼皮子浅,也没浅过宫姨娘,嘉颖姐妹都安分——比当初嘉语好对付多了。
因唤了元昭叙过来,把始平王信上的意思掐头去尾与他说清楚,末了道:“如果大郎有意,我这就让边统领送你去青州。”
元昭叙闻言大喜。他上京之前也仔细琢磨过可能的际遇,比较好的始平王或者始平王妃在京里给谋个官职,不会太高,大致是七品到六品之间,却不料比这还好——让他去青州,是要手把手栽培了。
他打听过,昭熙从前跟着始平王转战近十年,在军中威望、根底没得说,如今安置在京中,守的是大后方,冲锋陷阵什么的,看来大伯是要用自己人了。兴冲冲回院子叫袁氏收拾起衣物,准备远行。
袁氏是新来洛阳,举目无亲,王妃忙,并无暇顾及,只叫嘉语姐妹常日带了嘉颖、嘉媛出门——这没出阁的小姑子却不好带嫂子出去,这样一来,偌大的王府,袁氏就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如今丈夫又要远行,不知几时才能回来,心里一来慌张,二来也是不舍,嘴里未免叨叨道:“这刀枪无眼的,大伯也是,自家子侄,直接给场富贵不就好了,怎么就舍得拿出去挨刀挨枪的——”
“住口!”元昭叙喝了一句。他自进京以来,连日谨小慎微,四处陪笑,唯恐有个不是。能得到这么个机会,做梦都能笑出来,妻子不但不为他高兴,还劈头就是一盆冷水,心里未免无味至极。
袁氏经了他一喝,却自觉委屈,抽抽搭搭就哭了起来:“我就知道,你如今满眼富贵,哪里还瞧得上我……”
元昭叙气结——明明是这婆娘自个儿眼界浅,见识短,倒说起他不是来。拂袖就出了门。门外春光正好,花树争芳,蝴蝶轻盈的身姿,唔,不是蝴蝶,是不知道哪个房里的婢子,袅袅纤腰,不堪一握。
却寻思起,这番远行,倒是须与两个妹妹吱一声。
一时又回了屋。袁氏眼睛还红着,听见郎君回来,心里一喜,只道是回心转意要来哄人,却把身子一扭,正待不理,却听元昭叙吩咐道:“我有话要与二娘说,你去请了她来。”
袁氏:……
袁氏摔了帕子,哭道:“不是郎君叫我住口么,怎么这会儿又要我去张嘴了——可不难煞人!”
元昭叙冷冷只问:“你去不去,你不去,这院子里多的是婢子——”
竟拿她和婢子比,袁氏又羞又气,又隐隐生出恐惧来,到底还是去了。
嘉颖听说哥哥找她,倒是吃了一惊。自来洛阳,嫂子还隔三差五摸过来说话,无非问嘉语姐妹对她们怎么样,有没有婢子不听使唤,又问出门见识,言语之间,尽是艳羡。哥哥却从没来过。
当然这二门里,他也不便进来——到底寄人篱下,不比自个儿家中。这会儿请她去,想是有要紧事,忙丢下绣了一半的帔子,跟着嫂子去了世安苑,却见哥哥大刀金马地坐着,面前摆了酒馔,正自斟自饮。
见了妹子,微一点头:“坐。”
嘉颖回头看了眼嫂子,袁氏也没有走开的意思,莫非是哥哥嫂子都有话说?登时就想到张家,心里一刺,头先垂了下来。
元昭叙最见不得这个妹妹垂头丧气的样子,没的把运气都给丧没了——不然怎么着,大娘亲事说得平常,二娘却生得好,当初父亲也是奇货可居,把她说给了张家,以当时情况论,还是他家高攀。
当时张家蒸蒸日上,他还巴望着妹夫发达了拉他一把,谁想前年一把火,莫说张家,就是张尚书都没个下场。不过如今看来,和张家的这门亲,却是父亲草率了,他的妹妹,配得起更好的。
想到这里,元昭叙心里稍稍好转——也幸亏那是个短命鬼,不然他岂不是赔了?一时笑道:“有些日子不见二娘了,王妃待你们可好?”
嘉颖道:“王妃和妹妹们都极好。”
“那就好,。”元昭叙原也不耐与妹妹寒暄,直接道,“大伯让我去青州,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你和张家的亲事,你自个儿可有什么打算?”
“我——”果然是这件,嘉颖有一瞬间的茫然,定了定神说道,“我并没有什么打算。”
“什么叫没有什么打算!”元昭叙提高声音,呵斥了一句,又抿了一口酒,方才说道,“难不成你真想给张家守一辈子望门寡?”
嘉颖心道我是不情愿,但是当初……当初哥哥你和父亲可不是这么说的。却不好反驳,只把头勾得更低,额饰垂下来,几乎都遮了眼睛。
袁氏见状,插嘴道:“我的妹子哟,这里可没有外人,你有什么心里话,这会儿说还能叫你哥哥做主,到你哥哥去了青州,可就晚了。”
丈夫的这两个妹子,她当初就看好二娘,想说给自己的弟弟,只是公爹心气高,就没正眼看过她娘家——当时她还不知道有始平王这门贵亲。后来张家那小子无福病逝,她还吹过枕边风,无奈丈夫和公爹一个鼻孔出气,当时还满口仁义道德,要二娘“从一而终”。
她呸!他元家就没什么从一而终的种子!
她算是看出来了,到了洛阳,元昭叙这心思活络了,毕竟好端端一个大姑娘,生得又水灵,不嫁出去,可惜了。
嘉颖看了嫂子一眼,心里只管冷笑,她这哥哥是利欲熏心,嫂子却天真,还打着如意算盘,也不看看她哥如今这心气,八字没一撇,就真当自个儿皇亲国戚了。口中只道:“我——”
“我什么我,”元昭叙打断她道,“如今你住在大伯府上,想张家也不敢进来抢亲,回头哥哥在青州给你细细儿地寻,找个可靠的,也免得你下半辈子无人可依——就这么定了!”
听到“在青州细细儿地寻”,袁氏姑嫂心里都是一凉。袁氏想的是自个儿弟弟这回是彻底没指望了。
嘉颖却想:前头是想我守望门寡,死死拉着张家的亲事不撒手,如今要飞黄腾达了,又不知道会把我许给个什么人,门第当然是不差的,没准钱财也不少,至于是不是七老八十,容貌是否丑陋,人品是否不堪,就难说了。
她不比嘉媛,她大上几岁,见多了世态炎凉,也很知道自个儿哥哥是什么德行,心里虽然不情愿,嘴上却还能说:“都凭哥哥做主。”横竖不说这句话,他也是要做主的,不如说得漂亮一点,让他高兴高兴,没准还会良心发作,念着她的好,手下留情——当然嘉颖并不真指望这个。
果然,得了妹妹这句话,元昭叙心情大好,猛灌了一口酒:到底是他的妹子,知道为自己打算。
又吩咐道:“我不在洛阳,凡事多向你嫂子请教,莫要自作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