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端午龙舟

北朝纪事 绿梅枇杷 7298 字 8个月前

五月十四日,王妃收到始平王的回信,大体上就如她所料,说起兄弟就一句陈年旧事,不必再提,又问及元昭叙资质,说如果不是太过愚顽的话,就让她把人送到青州去。

元昭叙夫妻和嘉颖姐妹这些日子的举止,王妃大体是知道的,元昭叙不说十分机灵,也算是有眼色,袁氏眼皮子浅,也没浅过宫姨娘,嘉颖姐妹都安分——比当初嘉语好对付多了。

因唤了元昭叙过来,把始平王信上的意思掐头去尾与他说清楚,末了道:“如果大郎有意,我这就让边统领送你去青州。”

元昭叙闻言大喜。他上京之前也仔细琢磨过可能的际遇,比较好的始平王或者始平王妃在京里给谋个官职,不会太高,大致是七品到六品之间,却不料比这还好——让他去青州,是要手把手栽培了。

他打听过,昭熙从前跟着始平王转战近十年,在军中威望、根底没得说,如今安置在京中,守的是大后方,冲锋陷阵什么的,看来大伯是要用自己人了。兴冲冲回院子叫袁氏收拾起衣物,准备远行。

袁氏是新来洛阳,举目无亲,王妃忙,并无暇顾及,只叫嘉语姐妹常日带了嘉颖、嘉媛出门——这没出阁的小姑子却不好带嫂子出去,这样一来,偌大的王府,袁氏就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如今丈夫又要远行,不知几时才能回来,心里一来慌张,二来也是不舍,嘴里未免叨叨道:“这刀枪无眼的,大伯也是,自家子侄,直接给场富贵不就好了,怎么就舍得拿出去挨刀挨枪的——”

“住口!”元昭叙喝了一句。他自进京以来,连日谨小慎微,四处陪笑,唯恐有个不是。能得到这么个机会,做梦都能笑出来,妻子不但不为他高兴,还劈头就是一盆冷水,心里未免无味至极。

袁氏经了他一喝,却自觉委屈,抽抽搭搭就哭了起来:“我就知道,你如今满眼富贵,哪里还瞧得上我……”

元昭叙气结——明明是这婆娘自个儿眼界浅,见识短,倒说起他不是来。拂袖就出了门。门外春光正好,花树争芳,蝴蝶轻盈的身姿,唔,不是蝴蝶,是不知道哪个房里的婢子,袅袅纤腰,不堪一握。

却寻思起,这番远行,倒是须与两个妹妹吱一声。

一时又回了屋。袁氏眼睛还红着,听见郎君回来,心里一喜,只道是回心转意要来哄人,却把身子一扭,正待不理,却听元昭叙吩咐道:“我有话要与二娘说,你去请了她来。”

袁氏:……

袁氏摔了帕子,哭道:“不是郎君叫我住口么,怎么这会儿又要我去张嘴了——可不难煞人!”

元昭叙冷冷只问:“你去不去,你不去,这院子里多的是婢子——”

竟拿她和婢子比,袁氏又羞又气,又隐隐生出恐惧来,到底还是去了。

嘉颖听说哥哥找她,倒是吃了一惊。自来洛阳,嫂子还隔三差五摸过来说话,无非问嘉语姐妹对她们怎么样,有没有婢子不听使唤,又问出门见识,言语之间,尽是艳羡。哥哥却从没来过。

当然这二门里,他也不便进来——到底寄人篱下,不比自个儿家中。这会儿请她去,想是有要紧事,忙丢下绣了一半的帔子,跟着嫂子去了世安苑,却见哥哥大刀金马地坐着,面前摆了酒馔,正自斟自饮。

见了妹子,微一点头:“坐。”

嘉颖回头看了眼嫂子,袁氏也没有走开的意思,莫非是哥哥嫂子都有话说?登时就想到张家,心里一刺,头先垂了下来。

元昭叙最见不得这个妹妹垂头丧气的样子,没的把运气都给丧没了——不然怎么着,大娘亲事说得平常,二娘却生得好,当初父亲也是奇货可居,把她说给了张家,以当时情况论,还是他家高攀。

当时张家蒸蒸日上,他还巴望着妹夫发达了拉他一把,谁想前年一把火,莫说张家,就是张尚书都没个下场。不过如今看来,和张家的这门亲,却是父亲草率了,他的妹妹,配得起更好的。

想到这里,元昭叙心里稍稍好转——也幸亏那是个短命鬼,不然他岂不是赔了?一时笑道:“有些日子不见二娘了,王妃待你们可好?”

嘉颖道:“王妃和妹妹们都极好。”

“那就好,。”元昭叙原也不耐与妹妹寒暄,直接道,“大伯让我去青州,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你和张家的亲事,你自个儿可有什么打算?”

“我——”果然是这件,嘉颖有一瞬间的茫然,定了定神说道,“我并没有什么打算。”

“什么叫没有什么打算!”元昭叙提高声音,呵斥了一句,又抿了一口酒,方才说道,“难不成你真想给张家守一辈子望门寡?”

嘉颖心道我是不情愿,但是当初……当初哥哥你和父亲可不是这么说的。却不好反驳,只把头勾得更低,额饰垂下来,几乎都遮了眼睛。

袁氏见状,插嘴道:“我的妹子哟,这里可没有外人,你有什么心里话,这会儿说还能叫你哥哥做主,到你哥哥去了青州,可就晚了。”

丈夫的这两个妹子,她当初就看好二娘,想说给自己的弟弟,只是公爹心气高,就没正眼看过她娘家——当时她还不知道有始平王这门贵亲。后来张家那小子无福病逝,她还吹过枕边风,无奈丈夫和公爹一个鼻孔出气,当时还满口仁义道德,要二娘“从一而终”。

她呸!他元家就没什么从一而终的种子!

她算是看出来了,到了洛阳,元昭叙这心思活络了,毕竟好端端一个大姑娘,生得又水灵,不嫁出去,可惜了。

嘉颖看了嫂子一眼,心里只管冷笑,她这哥哥是利欲熏心,嫂子却天真,还打着如意算盘,也不看看她哥如今这心气,八字没一撇,就真当自个儿皇亲国戚了。口中只道:“我——”

“我什么我,”元昭叙打断她道,“如今你住在大伯府上,想张家也不敢进来抢亲,回头哥哥在青州给你细细儿地寻,找个可靠的,也免得你下半辈子无人可依——就这么定了!”

听到“在青州细细儿地寻”,袁氏姑嫂心里都是一凉。袁氏想的是自个儿弟弟这回是彻底没指望了。

嘉颖却想:前头是想我守望门寡,死死拉着张家的亲事不撒手,如今要飞黄腾达了,又不知道会把我许给个什么人,门第当然是不差的,没准钱财也不少,至于是不是七老八十,容貌是否丑陋,人品是否不堪,就难说了。

她不比嘉媛,她大上几岁,见多了世态炎凉,也很知道自个儿哥哥是什么德行,心里虽然不情愿,嘴上却还能说:“都凭哥哥做主。”横竖不说这句话,他也是要做主的,不如说得漂亮一点,让他高兴高兴,没准还会良心发作,念着她的好,手下留情——当然嘉颖并不真指望这个。

果然,得了妹妹这句话,元昭叙心情大好,猛灌了一口酒:到底是他的妹子,知道为自己打算。

又吩咐道:“我不在洛阳,凡事多向你嫂子请教,莫要自作主张。”

——如果说这世上最维护他利益的人,除了他那早死的爹妈,就只有袁氏了,而不是他这两个妹子。他如今就要发达了,两个妹子都有大用,可不能稀里糊涂被哪个小白脸给骗了去。

元昭叙的这句话,让袁氏沮丧的脸上重又放出光来——到底丈夫念着自己,不同于别人——早忘了之前口角,上赶着说道:“郎君放心,我定然好好照顾二娘和七娘。”

“王妃那里,早晚请安也去得殷勤些。”元昭叙又指点道,“还有二郎、三郎,两个妹妹,也都不可怠慢了……七娘还小,这些话我就不另外吩咐了,阿袁你做嫂子的,二娘你做姐姐的,多提点她。”

袁氏与嘉颖一一都应了。

原本元昭叙是想即刻起程,不过昭熙婚事在即,也不敢急这一刻,便又耽搁了半月,谁想,这半月里又闹出许多事来。

从来北人骑马,南人操舟,但是近百年来,南北风俗渐近,因绕洛城有河,北朝端午除了佩戴香囊,系五色丝,喝雄黄酒之外,也有龙舟竞渡之戏。

洛水两岸垒起高台,层层堆叠,有五六层,最高近三丈,左右绵延足足十里。蜀锦裁为步障,锦上暗纹栩栩,随着光影变幻无端,或绿如碧波荡漾,或红如骄阳似火,或五色迷离,或七彩流光。

龙舟有十,宗室三,其余穆家一,姚家一,崔家二,郑家一,李家一,卢家一。

据说萧永年才到洛阳那年,也有人撺掇过他斗龙舟,也不知道他与先帝说了些什么,引来先帝放声大笑,后来定了条规矩,说是不与南人斗舟——所以萧阮再北来,就再没人提过这茬了。

皇家不出船,则是为了不扫兴——谁敢和皇家斗呢,要推来让去,倒没了意思。

原本嘉言也兴致勃勃,被嘉语几句话打消了念头:“说得轻巧,便有舟,哪里来的舟子?难道也要买?龙舟须得三四十人协同操桨,哪里就这么巧,刚刚好有三四十名配合得当的舟子等着你?”

嘉言道:“我有部曲……陆家的部曲,难道不会操舟?”陆家常年扼守长江一线,自不同于禁军。

嘉语摇头道:“未必——你问过再说。”

嘉言遣了人去问,会舟也不过二三十人,也没赛过龙舟,这会儿要从头操练起,却又来不及了。

嘉言因此很是扫兴,发了大愿明年一定要参赛。嘉语心道朔州已经乱了,明年端午还有没有都未可知。想着胜景不再来,心里也是戚戚。不是没有人劝过太后俭省,少建佛寺,太后一贯的从谏如流,只是不改。

重臣劝谏尚且如此,嘉语就不去触这个霉头了——她自问在太后心中,实在还没有这个位置。

到端午那日,昭熙照例是忙的,始平王府姐妹四个跟着王妃出行。

嘉语穿的浅蓝单衫,百褶茜红绉裙,裙上金线绣的卷草纹,近看不觉得,远远被阳光一照,却是金光闪闪,富贵非常。配了秋水一般明澈的玉坠子,玉簪子,玉钏儿,倒又把那灿灿的金压得雅致了几分;

嘉言照例穿红,却是石榴红,艳光太盛,她自个儿也受不了,忙不迭披了白的蝉翼纱,也没有添色,清透,镂空绣,头饰、耳饰、手饰都用的珍珠锆石,衬着她的眉眼,还是明艳异常。

嘉颖穿的雨过天青色,上衣是纯青,往下越来越淡,越来越淡,淡成嫩柳色,末了一抹银光簇簇,就如月色。首饰中规中矩,一支碧玉如意钗,一对垂珠玛瑙红耳坠。嘉媛穿的蜜黄色,洁白中一抹黄彩,绣的荼蘼处处,鲜嫩与朝气扑面而来。

始平王妃座位就在太后下首。

嘉语姐妹作一处,又低上许多。嘉语一眼看过去,许多熟的面孔。谢家来了六娘、七娘,谢云然反而没有来,许是在专心备嫁。嘉言瞧见姚佳怡,喜得无可无不可,连连招手,叫表姐过来。姚佳怡从前忌惮嘉语,到如今连番经事,倒又好了些,过来第一句便是:“听说三娘好事将近了?”

嘉语回笑道:“听说表姐也大喜了。”

姚佳怡的亲事上月定下来,是祖家二郎。嘉语听到的时候多少吃了一惊,细想却妙。祖家世代经商,还是海商,家中珍奇数之不尽。姚佳怡是个娇纵性子,门第低反而能容她。

真要许到高门世族去,她身上只有个乡君爵位,比不得嘉语姐妹能自个儿开府,关门过日子——那规矩可难守。也是镇国公府爱女心切,否则姚佳怡要许个高门,有什么难度。想是经了皇后之位的大起大落,反而悟了。

嘉言拉着姚佳怡介绍嘉颖、嘉媛。表姐妹几个见过,又混说了些衣料、胭脂之类,日头渐渐高了,猛地听见“咚”地一声鼓响,龙船下水了。

这是洛水极为丰沛的一段区域,然而即便如此,也容不下十舟并发,所以分两组,每组五船,船上几十条汉子皆额上缚带,赤···裸上身,手执长桨,又有管旗,唱神,司鼓,掌锣,托香斗之属。

龙头由各世家子弟担任,皆英俊少年,这时候迎风而立,丰姿俨然。众人向着太后与皇帝的方向遥遥行礼。

嘉言眼尖,推了嘉语道:“阿姐你看,那是不是郑侍中?”

嘉语定睛看时,阳光落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少年站在船头,就仿佛波光上的火,火上的焰,那周身的焰光,灼得人眼睛发涩。

“想是只有宋……”姚佳怡话到这里,意识到失言,看了嘉语一眼,打个哈哈过去了。

想是只有萧阮的风姿能比,其实嘉语心里也想到这一句,又猛地一跳,回头看了眼端坐于顶层的太后,太后面上也漾着光,那光让他看起来浑然不像是三十好几的妇人,而像是返回到了二八年华。

她定然是盼着他胜出的,嘉语想道,虽然姚家也有船。至于皇帝、皇帝的目光紧锁在穆家的船上。余人……哪里敢与这两家争锋。也不知道哪个猪油蒙了心,偏把这两家的船安在同一组里。

这转念间,鼓声铿锵而起,龙舟如箭如弦,一时斩风破浪,翻江倒海,鼓噪声、叫好声亦四起。

嘉言兴致勃勃道:“阿姐阿姐,你押谁家?”

姚佳怡噗哧一笑道:“阿言这话问得奇怪,你始平王府又没有出船,你阿姐押的当然是李家船了。”

嘉语:……

这个姚佳怡,竟然学会打趣她了。遂慢斯条理道:“表姐倒是不用愁押哪条,横竖哪条都是祖家的。”祖家既以海上商见长,打船造船也是本行,这洛水上十条船,倒有九条是祖家卖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