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了,老人家一时有口无心,陆妹妹就不要多想了。”贺兰袖又补充说。其实太后无论如何,都还远远称不上老人家。
贺兰袖顺势岔开话题,指点给陆靖华看王府中诸般奇花异草,一面说,一面带她回了房。贺兰袖没有单独的院落,她从前原与嘉语亲近,有嘉语开口,始平王也就让她们姐妹共住一处了。
横竖四宜居地方宽大。
贺兰袖屋中摆设简单,用色素雅,莫说与嘉语比,就是一般闺秀,也有不及。
陆靖华原是个心无城府的人,这会儿倒又把先前的不快抛开,一心一意为贺兰袖想,怪不得她一向不请她来府中,想是怕她看了寒酸,会在心里瞧不起她——然而始平王府行事,也实在太上不得台面了,不说一视同仁,但是好端端的小娘子在府里养着,何至于就吝啬到这个地步。
到屋中主宾落座。
南烛与瑞香早备好小食、瓜果、饮子。瓜果与饮子也就罢了,不过常见的扶芳饮、江笙饮,桃花饮,瓜果有杏子、李子,梨,那小食却稀奇,腥甜,柔韧,劲道,是陆靖华生平从未尝过。
眉目间不由自主露出诧异的神气。
贺兰袖笑吟吟解说道:“听说是年前,海客到洛阳,带来许多海上奇珍。东西也就罢了,炮制却不容易。偏生底下人费尽功夫炮制出来,三娘还是不喜欢,母亲就讨来给我了——陆妹妹可吃得惯?”
“三娘子不喜欢么,”陆靖华奇道,“我尝着味道很好啊,贺兰姐姐要不要尝一点?”
贺兰袖伸手拈一小片,慢慢咽下去,说道:“那是陆妹妹福气好,我听说,就是南边的人,也有一点不能沾的。”
“不能沾?”陆靖华挑了挑眉,迷惑不能解,“南边不是多水么,我听说南人会走路就会水,怎么竟不能沾海味?”
“谁知道呢。”贺兰袖不在意,饮一小口桃花饮,“听说是吃了会生疹子,一片一片,就和桃花一样。”
“听姐姐说得,倒像桃花癣,”陆靖华说,“我还以为会中毒呢,就和河豚一样,不是有种说法,叫拼死吃河豚么。”
贺兰袖笑了起来:“要真有毒,我哪儿敢请妹妹你吃啊,未来皇后要在我这儿出了事,我可真真百死莫赎了。”
未来皇后……镜子里陆靖华看见自己的面孔,突兀地笑了一声。她仿佛又听见小丫头的嘟囔:“不是说,皇后姓谢么”、“又哪里来外三道的陆娘子”,贺兰袖说得对,小丫头知道什么,无非听风就是雨。
她……陆靖华静静地想,她……也想当皇后么,如若不然,何必在太后面前这样高调?
“姑娘?”陆靖华在镜子前已经坐了半个时辰了,垂珠忍不住出声,“姑娘要净面上妆吗?”
“好。”陆靖华这样回答,她看得清清楚楚,镜子里自己的面容,眼睑下的青黑,那是连日来的焦虑与辗转不眠,“豆蔻,你去问问,今儿赏春宴上的东西,都备齐了么?”
过了一刻钟,豆蔻回来回复:“都备齐了。”
这是陆靖华有生以来,第一次有机会准备这样盛大的宴席,她是宴上的主人,谁也不能夺去她的光芒!
人渐渐就到得齐了。穆蔚秋带了妹妹过来,然后郑笑薇。郑家姐妹有六七人人,李家姐妹也不少。始平王府人丁单薄,嘉语是自宝光寺过来,嘉言与贺兰袖同车,还带来了明月的礼物。
另有崔家、卢家的小娘子,谢家女孩儿却少,只来了谢云然一个。又京兆王、汝南王、宜阳王、颍川王、广平王、濮阳王家的小娘子,和西河公主、始平公主、晋安公主、济南公主的女儿,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嘉语看到崔家来人,一时大喜,拉了谢云然和嘉言介绍说:“这是崔九娘,十二娘。”她没有细说如何认得千里之外的崔家姐妹,但是这样郑重其事的介绍,谢云然与嘉言都是晓事的,自然就热情起来。
九娘已经年满十六,来京中待嫁;十二娘还是一派天真,只是到了陌生地方,多少拘谨,倒是和嘉言很说得来。嘉语恍惚记起七娘,想到周二与崔九郎的对弈,心里一动,想道,莫非他特意上京来,特意找上崔九郎,是希望能够得到崔家的接纳与认可?如此,也算是上心了。
暮春天气,蝶舞莺飞,赏春宴露天设在园子里,周围团团的都是花,朝颜缠在栏杆上,万紫千红;迎春花突兀地斜逸出来,金光灿灿;蔷薇娇弱,蝴蝶兰与虞美人并蒂而开,樱花把树枝压得低低的,而远远看到湖面,竟然已经有了睡莲的影子。
一众贵女花枝招展,也如蝴蝶穿花,衣香鬓影,言笑晏晏,唯有嘉言时不时回头,心神不属。
崔十二娘奇道:“六娘子在找人么?”
嘉言叹了口气,面上许许担忧之色:“我有个表姐,也是接了贴子的,不知道为什么迟迟没有来。”
姚佳怡没有来的原因,崔家姐妹或不清楚,京中贵人却都是知道的。
当初以为铁板钉钉的皇后,人前人后何其跋扈,如今尊位易主,还是她最瞧不上的陆靖华,姚佳怡怎么肯来。大抵是派个奴婢,修书推说身体不适罢。大家都这么猜。也就嘉言盼着她。
寒暄过后,陆家姐妹陪同赏花。陆家姐妹这日穿的各色纱裙,样式仿佛,陆靖华占了正红,余者粉青黛绿尽有。嘉语看了嘉言一眼,庆幸这个从来都爱红的妹子,今儿倒是脑子灵光,没抢了陆靖华的风头。
嘉言认得嘉语这个眼神,哼一声:她阿姐总是小瞧她。
崔十二娘低声与九娘说:“从前在信都不觉得,到洛阳,才知道三娘子果然是个当姐姐的。”
谢云然闻言莞尔。
众人说说笑笑,到一树海棠前,听陆靖华说:“……是西府海棠。寻常海棠无香,唯有西府海棠,既香且艳,所以列为上品。”众人定睛看时,这一树海棠,有开得正盛的,也有含苞待放。花苞艳色如胭脂点点,全开的反而转为粉红、粉白交织,乍看去,丽如晓天明霞。
正交口称赞,忽有人面色生异,才要出声,又强自按住。然而那一点不安,到底传染开来,一个一个,陆靖华终于察觉,转头去,就看见姚佳怡,她穿的大红石榴裙——她原本就容色艳丽,配着大红,那更是艳色无双,就连这一树垂花累累的海棠,都仿佛失了颜色。
更休说陆靖华。原本姿色就有不如,何况撞衫,越发高下分明。
眼看着一步一步走过来,由远而近,衣带被风吹起,飘飘然有若神妃仙子。陆靖华的脸色已经苍白了,陆家其他人脸上也不好看:他们兴师动众、花费重金办这样一场赏春宴,可不是为了她姚佳怡艳压群芳!
嘉言挣脱嘉语的手,直直往前冲去,欢欣叫道:“表姐你来了!”话音未落,脚下一绊,摔倒在地——那可是真五体投地,嘉语痛苦地捂住脸把头扭向一边——她怎么会有这么个蠢妹子!
姚佳怡:……
“阿言?”姚佳怡伸手去拉她,嘉言借力,像是想要站起,但是几次都不能:“我、我脚踝扭到了。”
姚佳怡:……
“要紧么?”姚佳怡问。
“要紧,”嘉言眼睛都不眨,“表姐你扶我下去歇着吧。”
姚佳怡:……
她气势汹汹是来砸场子,不是来找个地方歇着的!
迟疑了片刻,说道:“我帮你去找华阳公主——”
“表姐!”嘉言叫道,“表姐明知道我和阿姐合不来,还把我推给她!”
她摔倒的地方,距离海棠花还有一段距离,所以对话听得并不分明,就只有风吹过来,夹杂几个零碎的字,比如“华阳公主”、“合不来”,嘉语的面孔很可疑地扭曲了——特么老子真是万年背锅的!
姚佳怡心情也很复杂——她还没瞎呢,嘉言这一路贴她阿姐贴那么紧,还和她说合不来,要找借口也不必找这么个假到哭的吧!
到底没奈何,她们俩从小就好,她总不能眼睁睁瞧着她赖在地上起不来。只得招呼身后侍婢:“来,帮我扶阿言起来!”
“表姐!”
“我在!”姚佳怡没好气地应道。
“陪我——”
“我会陪你去歇着!”姚佳怡扭头对陆家领路的婢子说,“你瞧,就这么巧,我表妹摔了,我今儿就不能领陆娘子的情参加赏春宴了,你去,帮我同你们主人告个罪——翠柳,我们走!”
来时如风,去也如风。海棠花下一干人,齐齐都松了口气。唯嘉语暗自不快,也不知道嘉言那个傻子摔得重不重——难道就没有别的聪明一点的法子了么!却听谢云然笑道:“令妹倒是个实诚人。”
嘉语嘴角一翘:“那当然!”
如果不是早有心结,后来又一路误解,她与嘉言,根本不至于到那一步。她得到周乐援手的时候,嘉言已经深陷宫中。她起先也并不知道她与元祎修的关系,到知道的时候,为时已晚。
但或者,她从前,也并没有伸手救她的心思,她被困得太深,根本无力顾及他人。
姚佳怡制造的小小风波,只过得一刻,又湮没在欢声笑语中。
众人看过海棠,又看牡丹,到日头渐高,开始困乏,陆家又贴心地在水榭设下盛宴。
赏花之后是吃花,花可入酒、入茶、入馔,摆在洁白如玉的瓷盘里,光是色泽,已经赏心悦目。更何况还有芬芳扑鼻。
一时人人都称奇,连嘉语都可惜嘉言错失口福。陆家姐妹更是面有得色。又上数碟小食,糖渍的青梅,盐腌的石发,江南来的莼菜、糖蟹,以虾酱、逐夷佐之,便是以见多识广著称的洛阳高门仕女,也不由食指大动。
“这是海鱼肠,”又一碟珍馐奉进,大多数贵女都有些迟疑,陆靖华笑吟吟解说道,“听说还是汉武时候,征伐东海边的夷人得到的菜式,极之味美,更有趣的是,南朝有位君主,酷爱蜜渍的海鱼肠——”
嘉语还是头一次听陆靖华说这么多话,且颇得意趣,心道果然长进了。大约是要做皇后的缘故,周身光彩,大不同于从前。
正想,耳边“啪嗒”一响。
在座都是高门仕女,饮食节制,绝无盏碟碰撞之声,所以猛听得这么一响,还近在咫尺,嘉语不由心中诧异——她身边坐的,可是谢云然。
转头看时,果然是谢云然失箸——以谢云然的礼仪,怎么会发生这种意外?正待小声相询,视线微抬,看见她的脸,又是一惊。谢云然对面的郑笑薇看得更清楚些,几欲惊叫出声,又赶紧捂住嘴。
谢云然见嘉语与郑笑薇先后失色,已知不妥,才要抬手去摸面孔,却被嘉语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