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说说笑笑,到一树海棠前,听陆靖华说:“……是西府海棠。寻常海棠无香,唯有西府海棠,既香且艳,所以列为上品。”众人定睛看时,这一树海棠,有开得正盛的,也有含苞待放。花苞艳色如胭脂点点,全开的反而转为粉红、粉白交织,乍看去,丽如晓天明霞。
正交口称赞,忽有人面色生异,才要出声,又强自按住。然而那一点不安,到底传染开来,一个一个,陆靖华终于察觉,转头去,就看见姚佳怡,她穿的大红石榴裙——她原本就容色艳丽,配着大红,那更是艳色无双,就连这一树垂花累累的海棠,都仿佛失了颜色。
更休说陆靖华。原本姿色就有不如,何况撞衫,越发高下分明。
眼看着一步一步走过来,由远而近,衣带被风吹起,飘飘然有若神妃仙子。陆靖华的脸色已经苍白了,陆家其他人脸上也不好看:他们兴师动众、花费重金办这样一场赏春宴,可不是为了她姚佳怡艳压群芳!
嘉言挣脱嘉语的手,直直往前冲去,欢欣叫道:“表姐你来了!”话音未落,脚下一绊,摔倒在地——那可是真五体投地,嘉语痛苦地捂住脸把头扭向一边——她怎么会有这么个蠢妹子!
姚佳怡:……
“阿言?”姚佳怡伸手去拉她,嘉言借力,像是想要站起,但是几次都不能:“我、我脚踝扭到了。”
姚佳怡:……
“要紧么?”姚佳怡问。
“要紧,”嘉言眼睛都不眨,“表姐你扶我下去歇着吧。”
姚佳怡:……
她气势汹汹是来砸场子,不是来找个地方歇着的!
迟疑了片刻,说道:“我帮你去找华阳公主——”
“表姐!”嘉言叫道,“表姐明知道我和阿姐合不来,还把我推给她!”
她摔倒的地方,距离海棠花还有一段距离,所以对话听得并不分明,就只有风吹过来,夹杂几个零碎的字,比如“华阳公主”、“合不来”,嘉语的面孔很可疑地扭曲了——特么老子真是万年背锅的!
姚佳怡心情也很复杂——她还没瞎呢,嘉言这一路贴她阿姐贴那么紧,还和她说合不来,要找借口也不必找这么个假到哭的吧!
到底没奈何,她们俩从小就好,她总不能眼睁睁瞧着她赖在地上起不来。只得招呼身后侍婢:“来,帮我扶阿言起来!”
“表姐!”
“我在!”姚佳怡没好气地应道。
“陪我——”
“我会陪你去歇着!”姚佳怡扭头对陆家领路的婢子说,“你瞧,就这么巧,我表妹摔了,我今儿就不能领陆娘子的情参加赏春宴了,你去,帮我同你们主人告个罪——翠柳,我们走!”
来时如风,去也如风。海棠花下一干人,齐齐都松了口气。唯嘉语暗自不快,也不知道嘉言那个傻子摔得重不重——难道就没有别的聪明一点的法子了么!却听谢云然笑道:“令妹倒是个实诚人。”
嘉语嘴角一翘:“那当然!”
如果不是早有心结,后来又一路误解,她与嘉言,根本不至于到那一步。她得到周乐援手的时候,嘉言已经深陷宫中。她起先也并不知道她与元祎修的关系,到知道的时候,为时已晚。
但或者,她从前,也并没有伸手救她的心思,她被困得太深,根本无力顾及他人。
姚佳怡制造的小小风波,只过得一刻,又湮没在欢声笑语中。
众人看过海棠,又看牡丹,到日头渐高,开始困乏,陆家又贴心地在水榭设下盛宴。
赏花之后是吃花,花可入酒、入茶、入馔,摆在洁白如玉的瓷盘里,光是色泽,已经赏心悦目。更何况还有芬芳扑鼻。
一时人人都称奇,连嘉语都可惜嘉言错失口福。陆家姐妹更是面有得色。又上数碟小食,糖渍的青梅,盐腌的石发,江南来的莼菜、糖蟹,以虾酱、逐夷佐之,便是以见多识广著称的洛阳高门仕女,也不由食指大动。
“这是海鱼肠,”又一碟珍馐奉进,大多数贵女都有些迟疑,陆靖华笑吟吟解说道,“听说还是汉武时候,征伐东海边的夷人得到的菜式,极之味美,更有趣的是,南朝有位君主,酷爱蜜渍的海鱼肠——”
嘉语还是头一次听陆靖华说这么多话,且颇得意趣,心道果然长进了。大约是要做皇后的缘故,周身光彩,大不同于从前。
正想,耳边“啪嗒”一响。
在座都是高门仕女,饮食节制,绝无盏碟碰撞之声,所以猛听得这么一响,还近在咫尺,嘉语不由心中诧异——她身边坐的,可是谢云然。
转头看时,果然是谢云然失箸——以谢云然的礼仪,怎么会发生这种意外?正待小声相询,视线微抬,看见她的脸,又是一惊。谢云然对面的郑笑薇看得更清楚些,几欲惊叫出声,又赶紧捂住嘴。
谢云然见嘉语与郑笑薇先后失色,已知不妥,才要抬手去摸面孔,却被嘉语按住。
永宁寺讲经筵上的变故,她虽然因为备嫁,没有能够亲眼目睹,但是贺兰袖与她要好,这些日子,原是时常过来陪她说话的,突然不来,便是陆家上下禁言,也没有能够拦得住她心中起疑。
她想象得出当时尴尬,众目睽睽,在心上人面前灰头土脸,如果是她,没准她会在地上找个缝钻进去。
到始平王府,拜见过始平王妃,刚巧嘉言不在,说是去了镇国公府,陆靖华松了口气,到贺兰袖迎出来,才发现远没有她想的那样凄惨,虽然外头都传言她如何不慧,她却还是如平常,贞静安好,见了面,许许有感动之色,说:“我不过是这几日身上略有不适,倒叫妹妹挂记了。”
陆靖华执她的手,只恨自己嘴笨,说不出什么道理,反倒要贺兰袖安慰她:“我前儿闹的笑话,妹妹也听说了?”
陆靖华点点头,又赶忙摇头:“才不是笑话!”
贺兰袖微微一笑:“我当时所问,确实就是当时所想,诚心求教,虽然大师没有能够给我一个答复,但是谢娘子能够代为回答,我也是喜欢的——朝闻道,夕死可矣,我不敢说追效前贤,这点气度还有。”
能有这样的气度可不容易,陆靖华想。
从前传言始平王府的三娘子性情不好,让人敬而远之,虽然见面之后,并不如此,但是谁知道呢,也许就是贺兰袖的不离不弃,才让三娘子改了孤拐偏僻的性子。天可怜见,如今为了宋王……皇家的赐婚,以三娘子的身份,也许还有抗争的余地,贺兰袖一个孤女,能有什么法子?
心里越发为贺兰袖打抱不平。
贺兰袖察言观色——陆靖华为人有侠气,好怜贫惜弱,她是知道的——只笑吟吟道:“你好事将近,难得还能出来一趟,日后……可就多有不便了。刚巧,昨儿三娘窗外那株樱花开了,我们去看看罢。”
樱花花开繁密,几不见叶,洛阳城里贵人多爱牡丹,但是樱花也很受欢迎,只是通常所植,或粉或白,嘉语窗前那树,却是难得的绿樱,花开如雪,偏又染了极浅极浅的粉绿,仰头看时,整个天色都明丽起来。
陆家并非没有底气,比起始平王早年落魄,陆家好歹一直架子不倒,只是……陆靖华并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宠爱,哪怕她有皇后之份,也没有过一个人,将天下的珍宝捧到她面前,任她不屑一顾。
“那时候我和三娘还在平城,”贺兰袖一面走,一面说,“姨父在洛阳安了家,虽然没有接我们过来,但是这院子,是一早就置好的,你看这树,这花,还有屋里摆设,仆妇侍婢,每日洒扫。”
陆靖华微微侧脸,想,都是为三娘子准备的,花,树,院子,摆设,仆妇侍婢,她如今是公主了,那贺兰袖呢?她与她一起长大,情逾骨肉,就活该鞍前马后,殷勤得像个侍婢?难为她宠辱不惊。
忽然斜地飞出个小丫头来,一头撞到陆靖华身上。
陆靖华被撞了个趔趄,贺兰袖大惊,赶忙扶住。身边瑞香上前一步,怒声斥道:“怎么走路的,没长眼睛?”
小丫头惊魂未定,也不敢抬眼,只管磕头不止:“娘子饶命、娘子饶命——”
陆靖华看清楚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小丫头,瘦骨伶仃,怕得可怜,心道始平王府也没有虐待下人的名声,哪里就怕到这个地步了。方要摆手说“罢了”,瑞香已经抢先开口:“还不快向陆娘子赔罪!”
“陆娘子?”磕头不止的小丫头嘀咕了一声,十足迷惑,大约是想不明白,自家哪里来的陆娘子。
瑞香趾高气昂道:“陆娘子可是要做皇后的!”
这等张扬,要换个人说,陆靖华也不会喜欢,但既是贺兰袖的婢子,先就存了一份好意,想她们主婢在王府处境艰难,难得来个贵客,虽然略有些忘形,但是这个得意既从她而起,也就不觉刺耳了。
那小丫头反应却奇怪。她飞快地抬头扫了一眼,像是大大松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我道是谁,原来是表姑娘。”全没了方才的诚惶诚恐,斜着眼睛打量陆靖华,“不是说,皇后姓谢吗?”
瑞香叉腰要与她分说个明白,贺兰袖却只柔声道:“瑞香,我和陆娘子看完樱花就要回去了,你先回房备下小食。”
瑞香怒气未消,到底福一福身,不情不愿去了。
贺兰袖这才轻声细语对小丫头说:“没事了,你下去吧。”
小丫头哼了一声:“又哪里来外三道的陆娘子,真把自己当正经主子了!”也不行礼,扬长而去。
陆靖华脸色直发白。贺兰袖忙安抚道:“小丫头什么都不懂,听风就是雨,陆妹妹看在我的份上,莫要往心里去。”
陆靖华不语,良久,方才叹了口气:“太后的话,我也听说了。”
“太后……”贺兰袖一时语塞。也许是在懊恼传言太广,论理,不该让她听都这等话,也有可能是在斟酌用词,到底顾忌太后身份贵重,最终只道,“都是蝼蚁之人乱嚼舌根,妹妹何须在意。”
“不,我听得真真儿的,祖母和婶娘闲话,太后是真真的说了这话,母亲还为了这个和祖母怄了一场气,”陆靖华固执地说,“太后说,早该定下谢娘子。”手里绞着丝帕,已经不成样子。
这些话,在她心里已经藏了好些天,只恨没人说,也没地儿说。她还须得硬撑出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维系表面的喜气洋洋。尤其不能让母亲察觉,母亲原本就很担心,也很忧虑了。
贺兰袖静了一会儿。
大约是以她的聪明灵秀,也有束手无策、无从开解的时候,陆靖华想。然而她到底开了口,她说:“我听说前朝,有太傅曾问自己的子侄:其实你们有没有出息,和我什么相干呢,可是为什么,我总希望能够把你们培养成出色的人才?”
陆靖华睁大了眼睛。
“左右子侄一时都无言,唯有一人,站出来回答说:那就像是芝兰玉树,人们总希望能够生长在自己的庭院里。”贺兰袖微笑道,“谢娘子当然很好,很出色,可是陆妹妹也毫不逊色,不然,陛下与太后,为什么会选陆妹妹为皇后呢?只是,太后就如南朝的那位太傅一样,总希望陛下身边有更多好的小娘子。”
不不不,陆靖华想,他们选我,不过是因为、不过是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