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永宁寺塔

北朝纪事 绿梅枇杷 6981 字 9个月前

太后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永宁寺住持自然极有眼光,恰到好处解说道:“地藏王菩萨功德早已圆满,只因在仞利天受佛祖嘱咐:“释迦佛入灭到弥勒佛下生人间之前,六道众生都由你来教化”,地藏王于是发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所以即便是在地狱中受苦的罪人,只要虔心向佛,称念菩萨名号,就能得到菩萨愿力。”

地藏王菩萨莲座之下,无数仰望的面孔,喜悦都浮在眼睛里,光晕从背后升起,祥云朵朵,那是被洗净的灵魂。

住持话音方落,就听得人群中有个少女清润的声音:“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有人侧目,更多人跟着诵念佛号,连太后也含笑,双手合十。

皇帝目色微沉,他像是想要伸手抚一下壁画里喜悦的灵魂,但是最终也没有,只低眉,跟着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嘉语心里哼了一声,谢云然低声道:“你家表姐,可真是个妙人儿。”

当然妙。方从地狱变的惊魂中出来,这一众贵人,哪个不想念一声阿弥陀佛。只苦无机会。有贺兰袖带这个头,就都有了台阶。不说感激,好感总要添上一分——也就她才能够抓到这个时机。

倒是正正能做萧阮的贤内助。嘉语不无含酸地想。奈何一样米养百样人,她是明明知道,只是做不出来。

讨人欢喜,也是件需要天赋的事。

再往前,是龙树菩萨,观音菩萨,常悲菩萨,陀罗尼菩萨,金刚藏菩萨,画像栩栩,各有姿态。

接着黑衣黑马黑幡的招魂使者,又有秦广王判案图,亡人渡河图,五官王举秤量罪图,最后轮转王判决图,再之后是六道轮回,就走完四层浮屠了。贵人素来出行以骑马坐车居多,要不是因着太后与皇帝在此,怕是要走一层,歇一层,饶是如此,到四层走完,也有些喘,只是咬牙硬撑。

第五层是天龙八部听佛证道。

天众色美,龙众取水,修罗好战而多疑,而夜叉勇健。乾达婆飘渺,迦楼罗头顶如意珠,展开金翅,足以覆天盖地,它以毒龙为食,到临终时,诸龙吐毒,于是上下翻飞七次,飞到金刚轮山顶上,肉身烧尽,只余一心,青如琉璃色。

皇帝命终之时,大约就如迦楼罗,嘉语想。他被囚在这高塔之上,只着单衣,面色青紫,他问:“能给我块头巾么?”

她没有应声。

他抬头来,认出是元景昊的女儿,元昭熙的妹妹,他原本是要杀了她,但是看在萧阮的份上——反正众所皆知,宋王妃懦弱无用,想是留了也无妨,不想有今日。他问:“你是来杀我的吗?”

嘉语把匕首推过去。

皇帝摇头:“这不是天子的死法。”

天子之死,不加以锋刃。这时候塔外的风刮得鬼哭狼嚎,金铃乱响,嘉语犹豫了一会儿,收起匕首,取下披帛递过去。那天晚上,元祎钦自缢身亡,谥号庄烈,兵甲亟作曰庄,刚正曰烈。

这时候皇帝并不知道这些,嘉语看他,他就冲她微笑。

贺兰冷笑一声,她自然知道皇帝最终的结局。只是元嘉语恐怕并不知道,她之所以得到这个弑君的机会,并不是因为她是当时洛阳城里元景昊唯一的骨肉,而是因为她——她想要她背上弑君之名。

——她就和皇帝当初一样,是想过要斩草除根的。

她向萧阮提出这个建议,说的是:“三娘心痛姨父和表哥的死,定然是恨不能手刃陛下。”

萧阮当时斜斜看了她一眼:“那又如何?”他是知道弑君的后果的。

“让三娘送陛下最后一程,既是了了她的心愿,即便在陛下,想必也是服气的。”贺兰袖想了想,又补充说,“如今三娘,不过是比死人多一口气,没准出了这口气,反而能活过来呢?”

便是活过来,也再没人救得了她,如果她果然手刃天子的话。

不过事实上并没有。皇帝是自缢身亡,对谁都交代得过去。到次日验尸,也没有人找到他自缢的工具,该是烧了。

倒是难得地聪明了一回。

弑君的罪名最后还是落在元昭叙头上,元昭叙扛不住天下群起而攻之,退出洛阳。那个没用的东西,贺兰袖嗤之以鼻。

到第七层,已经有贵人吃不消,不得不向太后告罪,太后自是好生安抚,留她们歇脚,永宁寺自有人安排周全,余下人或仗着年轻力壮,或名利心炽,或一心向佛,继续往上,第七层、第八层……终于到塔顶。

从窗口往外,向东,正正能看到太极殿顶。

第九层画的是佛陀讲经,就再没有任何妖魔鬼怪,也不见凡尘俗世,所过之处,皆是菩萨,罗汉,尊者,无不面目祥和,举止优美。住持的解说也动人之极:“……佛陀说,你们持戒,如贫穷的人得到宝物,如黑暗中燃起明灯,和我住世,并没有不同。”——说的是佛陀涅槃。

忽然有人“啊”了一声,随即一声尖叫:“有人!”

“有刺客!”

“保护太后!”

“陛下!”

随行的羽林郎哗啦啦全涌了上来,把贵人们、特别是皇帝与太后团团围住,太后将皇帝护在身后。母亲把女儿护在身后。谢云然拉住嘉语的手。所有人都仓皇往前看去,那是壁画的尽头,佛陀已经交代完后事,双手合十,涅槃而去。身下祥云朵朵,天乐袅袅,吉光普照。

吉光下有人!

大红法衣,衣上团团,是金光闪闪绣的卍字纹。

却金冠束发,并非僧众。

他背对众人盘腿面壁而坐,听到动静也没有回头,只低眉敛容,诵念一声:“如是我闻!”

始平王及家眷在西边厢房。嘉言往门口张望了几次,到瞧见昭熙的衣角,又扭头看窗外。贺兰袖抿嘴一笑。嘉语和昭熙进了屋,依次给始平王、始平王妃见礼,嘉言和贺兰袖起身避让。

始平王穿宝蓝色长袍,掩不住眉目间英气勃勃。王妃穿得素,嘉言浅红,色与嘉语相近,其实以嘉言的容光,穿大红更合适一些,浅色倒委屈了她。贺兰袖穿的鹅黄,比金浅一点,戴的一水儿玉。

——不知道从前她来登塔观礼的时候,穿戴的都是什么,嘉语心里一闪而过的念头。

嘉言还是气鼓鼓地不理她。

上次在宫里,嘉言被太后和王妃联手轰出去,过了很久才知道嘉语和萧阮没成,倒是贺兰袖和萧阮订了亲,自此就开始看贺兰袖不顺眼,在母亲耳边左一个狐媚子,右一句狐狸精,被王妃掌了嘴才好些。

还是贺兰袖好涵养,见了嘉语,也笑语盈盈:“三娘清减了。”

嘉语也就笑着回应:“劳表姐牵挂。”

嘉言在旁边哼了一声。

“阿娘也很挂着你。”贺兰袖说。那倒是真的,她们从宫里回王府之后,首先要面对的麻烦就是宫姨娘。在对付宫姨娘上,两姐妹算是难得默契,对宫里、车里的事闭口不提,彼此避而不见。

开头几日也就罢了,到宫里赐婚旨意下来,宫姨娘又昏厥了一次,醒来就逼着贺兰袖去给嘉语赔罪。

贺兰袖哪里肯,只是拗不过母亲,偏嘉语还不受,躲到嘉言屋里去。后来更是直接去了宝光寺。宫姨娘镇日在屋里哭哭啼啼,贺兰袖别提有多糟心了:明明元嘉语自个儿也不情愿,凭什么赖她!

她这个不争气的娘,要不是——贺兰袖心里也清楚,就算始平王明媒正娶宫姨娘为妻,她也不姓元。何况真娶了宫姨娘,他爬不到今日的位置,而他对她们母女的歉意,也会少上很多。

但总还怪母亲不争气,与人做正头娘子不好,要给元景昊做妾!

后来还为元嘉语死了。

她得到母亲的死讯,是很久以后了,当时惊愕得发不出声——之前她总以为,燕朝忌惮她与萧阮,不会真把她母亲往死里逼。之前总恨她紧着嘉语,比自己还多。到这时候方才知道痛。

终究是相依为命的母女,她瞧不上母亲软弱、无能,那也是她的母亲。

后来听说周乐好生安葬了她,又加了许多封号,也还是狠哭了几场,恨恨地想,要不是元嘉语,母亲原可跟着她享尽人间富贵。元嘉语能给她什么,她好端端公主做着,好端端王妃做着,可有什么事、可有哪一日,想过她的母亲!死后哀荣、死后哀荣有什么用!光想想都锥心沥血地恨。

嘉语也头痛宫姨娘,只是在贺兰袖面前不肯落了气势,回应道:“有表姐在侧,以表姐机巧,想必足以承欢。”

嘉言又哼一声。

“阿言昨晚着凉了么?”王妃问。

嘉言面上一垮。始平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是看得出三儿和阿袖不和,不过小孩子,哪有不拌嘴不吵架的,能好好说话就行。倒是阿言气性大,这气,得有两三个月了吧,王妃都快愁死了。

嘉言跺脚不依:“阿爷就知道笑话我!”

“好好好,阿爷不笑、不笑……”始平王一面说,一面只是忍不住。忽然昭熙叫道:“三娘你的婢子呢?”

“哪个?”嘉语没反应过来,回头瞧了一眼,“半夏不是在这儿嘛。”

“不是半夏,”昭熙看了一眼半夏,正要比划“是那个特别高的婢子”,半夏已经把话接了过去,“回世子的话,那是茯苓,茯苓去净房了。”

昭熙脸一红。

元景昊面色就有些不好看:难不成这混账行子,竟瞧上三儿的婢子了?转念又想,昭熙年岁渐长,知好色也是人之常情。说起来这次回洛阳,也是该让盼娘帮着相看……上次太后寿宴,听说去了不少高门女子,不知道有没有出色的。

其实京里议亲早,女子十三四,男子十五六,家里就开始物色,并不一定要到及笄、及冠。王妃也婉转提醒过,只是元景昊没放在心上,他常年在外,连带昭熙也不在京中,总不能真个盲婚哑嫁。

他不点头,王妃也不好越殂代疱。

嘉语又问起昭恂。提到昭恂,始平王和王妃都喜气洋洋,连赌气的嘉言都时不时凑趣,昭熙虽然觉得,就一个成天吃了睡、睡了吃、从头发丝儿到脚趾头都散发着乳臭,胖脸上一戳一个洞的小子,也值得这样,只是不忍扫了父亲和妹妹的兴。只有贺兰是真个哑了声——这才是一家子啊,她算什么。

一家人说说笑笑之际,一个身量高挑的女郎正趁着夜色往永宁塔去。永宁寺外守了人,永宁塔下自然也守了人,天就快要亮了,再过得一刻,就是换班的时间,两个守兵都有些懈怠。

一个说:“今儿贵人登塔,要是心情好,应该会打赏吧。”

一个随口应:“可不是,那些会卖乖弄巧的,要入了贵人的眼,没准能一步登天,不过兄弟啊——”

话至于此,眼皮微抬,猛地瞧见远远一个光点,一激灵握紧了枪:“那是什么?”

“什么?”柳二跟着看过去,眼睛就直了,“鬼……鬼啊……”

只见薄暮冥冥,一点白光,正迅疾无伦地朝着他们飞过来,像是流星,或者鬼火,越来越近了,两个守兵哆嗦着提起枪,这才一提起,手上又是一软,不对,是整个身体都软了,恨不能匍匐于地,顶礼膜拜:

哪里是什么光点,分明是个绝色小娘子,白衣胜雪,眉目如画,她脚不着地,衣袂飘飘凌空而至,眼睛里似是两点寒星,只是扫过去,也冻得人动弹不得,最诡异的还是,她周身似是有光晕流动。

不,不是似是,而是真有!

这样好看的小娘子决然不会是鬼!佛门圣地怎么会有鬼!莫非是仙子下凡?

两人这转念纠结间,仙子似是嫣然一笑,忽然又不见了。像是有极轻极轻一声笑,或者是“咔擦”——

“……丁三郎,还愣什么呢,”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才被一晃醒过来,“交班了!快滚回你的狗窝去,贵人都要来了。”

“哦。”丁三郎呆呆应了一声,呆呆扯着伙伴下去了。

接替的守兵看着两个踉跄远去的背影,把枪往地上一顿,笑着说,“往日里吃了亏,就算讨不回来,也要聒噪几句,今儿到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