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舍不舍得

北朝纪事 绿梅枇杷 3365 字 8个月前

“我……和公主一样,也行三。”李夫人声音轻怯,像是有一点犹豫,或者羞涩,再低叹了一声,“并非有意相瞒,实在是,怕公主不屑……与我同游。”

陈年旧事,嘉语知道得其实不多。她从前在洛阳,也没有能入这些高门的眼,后来世道动乱,就更无从听说。所以她并不知道李夫人何出此言,只在听到她说行三的时候,心里动了一下,想道:桃花林里,郑笑薇说的“三姑”,莫非就是她?

想到郑笑薇娇嗔的那句“……你就哄我罢,难不成你和三姑就当真清清白白什么事都没有?”不由面上一热,郑家可真乱……一直都这么乱么?李夫人之前不肯自报家门,怕的就是这个?

其实她能有多不屑啊,从前嘉言不也落在了元祎修手里吗。

还有明月。

朱门绣户之中,多少鬼魅丛生,无非一床锦被都盖了。

她大致猜到李夫人的来意,却还问:“夫人所为何来?”

李夫人低头看她的手,嘉语松手,李夫人前行数步,壁画上光影惨淡:那是一片荒野,落叶纷纷,想是秋天,一抹新月半残,照见地上的旅人风尘仆仆。

“这是譬喻经里的故事。”说破身份之后,李夫人声音里多了几分凄楚。

但也许是错觉。

月光照下来,惨白,是零落的人骨。旅人疑惑地四顾帐外,咆哮的声音由远而近,一只斑斓猛虎,在暮色里露出雏形;他跑了起来,他拼命地往前跑,一直跑到悬崖边上。

走投无路。

忽瞧见悬崖边上有棵老松树,枝干上垂下长长的藤蔓。旅人抓住藤蔓纵身就跳了下去。谢天谢地老虎不会爬树,他面上露出得意的神色。低头却看见脚下波涛汹涌,毒龙在波涛间,张开血盆大口。

旅人不觉战栗,抱紧了藤蔓,忽然又听到吱吱连声,却是两只老鼠,正交互啃着藤蔓,旅人吼叫着,拼命摇动藤蔓,想要赶走老鼠,可是老鼠毫不畏惧。就在这时候,有东西从头上掉下来。

原来是松树上有个蜂巢,当旅人摇动藤蔓,就有蜂蜜从蜂巢里渗出。他不由仰头,张嘴,伸出舌头,等着最后一滴蜜。

这时候他全然忘了悬崖上的虎吼,波涛里的怒龙,以及藤蔓根处不停啃噬的鼠,他只觉得,蜂蜜落在舌尖的那个瞬间,再甜蜜没有了。

“人生在世,上有猛虎,下有蛟龙,中有鼠辈噬咬,只有一点甜,换做公主,是舍得,还是舍不得?”李夫人问。

嘉语竟也认真想了片刻,方才应道:“舍不得。”——如果舍得,死了就死了,一了百了,何必死而复生。

“所以……公主该是懂了。”

“夫人何以教我?”

李夫人伸手,长袖稍稍褪去,手心里一枚铜匙,看得出有些年头了,光华黯淡:“这把钥匙,能打开周皇后的房门。”

嘉语:……

是周皇后的人?嘉语大为意外。

“我想,当今圣上应该也是听说过的。”李夫人素手抚过壁画,熊熊烈火,“权力这种东西,在父亲死亡之前,不会交到儿子手里;母子之间,想必也没有什么不同。”又回头看嘉语。

嘉语如今能确定,李夫人是想和她说说皇帝和太后之间的那点破事了——为什么和她说,又谁叫她来?

这样美的一个人……何必卷入这等腌臜之事。

“但是当今圣上,就快要成年了啊。”一声叹息,锐利如图穷匕首,嘉语陡然一惊。皇帝成年,意味着权力交接,如果皇帝要,如果太后不放手,太后必然不肯放手——能够看到这一点的人,实在不少。

只是……那和她有什么关系?

——知道她死过一回的只有贺兰袖,在其他人眼里,在李夫人这些其他人眼里,这些东西,和她有什么关系?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李夫人像是能够听到她的心声,她像是喃喃自语,目光却炯炯地看住她,“我听说了公主的遭遇。公主在平城长大,怎么一到洛阳,一进宫,事情就一件一件都找上门来——公主不觉得奇怪吗?”

我当然不奇怪,嘉语心想,不就是我的好表姐做的事嘛。她是来挑拨我与太后么,那可真是太看得起我了。

却应和道:“是很奇怪啊。”

李夫人微微一笑,说的却是:“公主疑心我挑拨离间?”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李夫人眸光略敛,低声道,“这世上,除了太后,最熟悉宫里的人,就只剩下她了。”

“谁?”嘉语心里跳出贺兰袖的名字,到底死死按住了。

李夫人笑而不语,又往前走,衣袂拂过壁画,飘飘若仙。

嘉语愣了愣,意识到李夫人说的“她”,该是周皇后。

皇帝成年,定然会反抗太后;如果皇帝反抗太后,而朝臣、宗室都在姚太后这边——那简直是不必假设,姚太后执政八年,受她恩惠者不少,如果皇帝争取不到这些人,那么站在皇帝的角度,谁能压制他的母亲?

只有周皇后了。

但是一旦将周皇后放出来,姚太后母子之间,便再无情分可讲。所以即便皇帝要打这个主意,也要到被太后逼到那一步。如今还远没有到这一步。那么李夫人到底为什么提她?就因为她是姚太后之外,最熟悉宫里的人?

不不不,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宫里上下早被洗过几轮,她手里的人,能幸存至今的,还能有几个。

嘉语心里一团乱麻,她知道李夫人定然有所指,急切间却理不出线头。

“姑娘!”茯苓在背后叫道。

嘉语抬头时,李夫人的背影几乎就要消失在壁画尽头。忙提了裙子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