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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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锦笑眯眯拍拍他肩膀:“管十户庄稼汉、百亩田地即为地主,管千亩田地为里正;千户万户的口粮全交予一人手——即为商。位高则责大,哪一行都是一样的道理。”

刘荃瞠目结舌,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仿佛眼前站着个老妖怪。

快要晌午了,虞锦催他回家:“别想这些俗事了,你是学问人,俗事交给我们商人来就是了。回家好好读书,明年就要上京赶考了,别丢你爹的脸面。”

她又像头回见面一样摆起了长辈谱儿,刘荃却傻呆呆点了点头,一路脚步轻飘地走了。

身后的冯三恪几乎和他一个样子,脚下都是虚的。迷迷糊糊中他想:弥坚那本名为“锦爷语录”的小册子记得可真是慢,一天才记一条。

可锦爷何止是一天一条语录,要是他会写字,一天就能记一本!

已是子时,屋里的两人还没有睡着。博观在听冯三恪讲故事,他头偏在右侧,脖子压都酸了,仍舍不得换个姿势。

“……然后锦爷就问他,要是买十万石粮的话,一文一和一文二的差别又是多少?爷还说位高则责大,哪一行都是一样的道理。那县令公子叫她给说懵了,灰溜溜走了。”

“啊。”博观深深吐出一口气,又咯咯笑了半天:“爷好厉害啊!可惜我今儿没跟着去,你讲的故事也不好听,声调平板,跟在念经似的。”

冯三恪瞥他一眼,也不知是哪个小子从晚上回来就赖着他要听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他口干舌燥讲了两遍,人家反倒嫌讲得不好。

“不早了,睡吧。”

两张炕中间立着个小柜,冯三恪吹灭烛灯,阖上眼。

虞锦今日的话又出现在他脑海里,他不会写字,想要把爷的话记下来,就得多背两遍,心里头却暗暗想着有什么读书识字的门路。

府里相熟的已有好几个,其中认字的也不少,可踏踏实实念过书的他只认识弥坚,还有外院一个护卫,叫葛牧,性子直,也好说话,京城来了什么信,都是他拣出来分去各院的。

要是不想求人,旁边那条街上有个私塾,就是束脩实在是贵。不过府里每月月银二两半,攒两个月倒也够了。

冯三恪想了一通,回过神,又是自嘲:他是来做工的,不是来当主子的,还想学读书识字?先好好干活,还上那一百二十两才是正理。

月钱二两半,他没花向,能全攒下,两个月就是五两,一年三十两,这么算算四年才能还上……

“冯哥。”

“嗯?”

博观小声喊了他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冯三恪像往常一样翻身坐了起来。他在这屋仅仅住了三个晚上,夜里被博观喊起来的次数就不下五回了。这孩子胆儿小,夜里起夜不敢去,就小声喊他。

天知道冯三恪头回被他这么喊醒的时候,一睁眼看见眼前一张白森森的脸,惊得差点抬脚踹上去。

博观忙道:“别起来,你躺着,躺着,我不是要起夜。”

“什么事?”冯三恪又掀被躺下。

博观踌躇好半天,细声细气开了口:“冯哥我问你个事儿,你别不高兴啊。”

冯三恪嗯一声。

“今儿早上,就你们跟着爷出去采买那阵,府里边来了两个人,穿着衙役衣裳,腰间佩着大刀,是县衙里的官差大哥。他随便点了几个人,问我们最近几天你表现如何。”

“问我?”

冯三恪怔了一瞬,明白了,他还是个背着人命官司的嫌犯,衙门怕他伤害保人,所以会隔三差五地过来问问情况,也是按律行事。

“他们一走,府里就传开了。因为那两个差大哥说、说……说你杀过人。”

说到此处,博观声音越发得小,连吐息声都轻得听不着了:“晌午时候有人叫我出去,是以前同屋的两个哥哥,他俩叫我别跟你走得太近,最好赶紧换个屋子,去跟他们挤挤,也比呆在你身边好。”

半大孩子心里藏不住事,脑子也呆,别人提点他的,他扭头就告诉冯三恪了。却还留了个心眼,没把那俩孩子供出来。

冯三恪抿唇沉默半晌,“那你就换个屋吧,我一人住也没什么的,宽敞。”

他这么轻描淡写的,博观反倒吓了一跳:“冯哥你别生气,我没说要走,我干嘛要走呀,你身上又没刀没剑没匕首的,能把我怎么着呀?总不能半夜掐死我吧?”

冯三恪笑声低沉,故意吓他:“那可说不准。”

博观倒抽一口凉气。虽熄了烛,黑暗之中却隐约能看到虚影,他身上盖着的棉被一阵哆嗦,都被冯三恪瞧进了眼里。

以为他被吓住了,冯三恪翻了个身准备睡。谁知博观咬咬牙,坚定道:“没事!杀过人就杀过人吧,我爹以前跟我说,男子汉要多练练胆,不能老往大人身后钻。我就赖上你了!我跟你睡半年,看看杀人犯是什么样,将来见到别的坏人就不怕了。”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道理,冯三恪笑得不行。

他生来寡言,这半年所有的冤屈与苦楚无人能诉,只在每回过堂时说给县老爷听,痛哭流涕,颜面尽失,却也没人信他。出狱后再没与别人说过。

可此时,竟又有了为自己辩两句的冲动。

“我今年十七。六岁杀鱼,七岁打鸟,八岁猎兔。”

“十二岁的时候我娘大病一场,算命的说是中了邪祟,叫拿一碗新鲜的猪血泼脸,我亲手喂了三月的小猪崽子都是自己含泪动的手;十四五的时候跟着父亲进山,打死过狼,同年山上跑下一头野猪,糟蹋了不少庄稼,也是我与几个弟兄一起杀的。”

博观没插嘴,竖直耳朵听着。

冯三恪扯唇笑了,背过手臂枕在脑后,这姿势本不雅,偏他身材瘦削,倒显得洒脱。

“乡下人命贱,畜牲命更贱,不像你们城里人,抱只兔子都当儿子养。我什么畜牲都杀过,架也打过不少,却独独没伤过人的性命——何况,那是我亲爹娘。”

博观怔怔看着他,眼里泪光闪烁。冯三恪最后一句话刚落,这孩子“哇”一声就哭出来了。

“冯哥你跟我回京吧,我把我爹娘分你一半!我以前有个哥哥,后来没了,我爹娘难过这么些年,正好咱们做亲兄弟吧!”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冯三恪叹口气,嘴笨,也没法哄他,只低声说:“我家原本一家五口,爹娘兄嫂都死绝了,就剩我一人。这案子过去半年,早没了线索,冤屈怕是洗不清了,我这杀人犯的名头得背一辈子。你当真敢跟我一起住?”

“敢的敢的!明儿我就去告诉大家伙儿,你是被冤枉的。”

冯三恪又叹了口气,旁人猜忌,哪里是一句半句就能解释得清的?博观他年纪小,不懂;他懂,却不想说。

这世道人心多险恶,也不该与这个年纪的孩子说。少年淳朴心性难得,多留几年是几年。

当夜,博观再没说什么。冯三恪睡得浅,夜里听到博观辗转反侧的,以为他是冷,起身去往炉里添了两块炭。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他又听到博观轻手轻脚爬下床,脸都没洗,趿拉着鞋子出门去了。冯三恪没睁眼,继续睡着。

过了不多时外边有人敲门,冯三恪起身去看,只见博观领着两个年纪比他大些的孩子杵在门口,三人每人手里边拿着个小物件,不等他回神就塞他手里了。

“这什么?”

他摊开手,掌心里躺着三条小小的金鱼。是真的金子雕成的鱼,一只尚不及小指长,却连背上鳞片都刻得精细,栩栩如生。

年纪最大的那个孩子小脸严肃:“这是离京前老爷发给我们的,是咱家每年过年的惯例,取的是年年有余的意思,府里每人一个。因为今年过年回不去,所以早早发了。你来得晚,我们仨一人送你个,算是赔个不是。”

冯三恪怔住了,不等他说什么,院门外有人喊了声:“开饭喽。”

三孩子就跑走了,像是怕他把金鱼还回来似的,跑得挺快,他没能把人喊住。

院里各屋都有了些动静,一院少年陆续起了身,三三两两地往客院走,给这清冷冬日添了几分鲜活气儿。

这一瞬,冯三恪忽然觉得虞府真是个古怪的地方,乍看一群孩子跟小大人似的,个个都是人精,待人接物比他老练得多。

——也个个是傻子,他这个背着一身骂名的嫌犯,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

一时竟有些眼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