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院拾掇出来了,府里护卫便不得闲了,每日天刚亮就在院里练拳,大冬天也不会落下。
冯三恪听弥坚说他们都是虞家镖队分出来的。商贾之家不得募集私兵,虞家家大业大,更不愿意招眼,养着十只镖队轮着派活,一年走两趟,留在府里的时候就担起护院一职。
这日飘了些雪籽,冯三恪觉少,早早起了身,出门一瞧,雪只铺了薄薄一层,还没盖住地。
念着弥坚所说,他去外院溜达了一圈,隔得远远的便听到了护卫的呼喝声。走去一看,果然是在练拳,他就站在边上跟着比划。
一套拳练了三遍,护卫便各自回屋去了,等着用朝饭。冯三恪一转头,却见虞锦站在廊下,披风裹得严严实实,毛领子也竖起来,只剩半张脸露在外边。
她也不作声,望着这头,表情愣愣怔怔的,像是没睡醒。
“爷怎么醒得这么早?”
虞锦打了个呵欠,反应有些钝,拿凉手揉了揉脸,就像往常一样精神了,“来陈塘以后闲了这么些天,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实在可恨。趁着年前该做些正经事了,出来醒醒神,一会儿就要出门了。”
冯三恪点点头。
廊前有栏杆遮挡,两人一在内一在外,对视着,没话说。
虞锦噗一声笑了,问他:“你习过武?”
冯三恪摇摇头:“没有,就是跟着比划比划。以前一身力气,徒步走四五十里也不觉得有什么,牢里住了半年,身子不好了,那天在集市上逛了一上午,回来竟觉得累。”
其实他膝盖的冻伤也还没养好,抬腿时候有些疼,却没什么大事,也就憋着不说。
“你想做护卫也行的,去管家那儿知会一声,衣裳过两天就发下来了。”虞锦随口|交待了句,转身要回后院。
刚走出两步,身后的人脱口而出:“不做护卫,我想从商!”
碗里的面半温不凉,冯三恪三两口吃完,后头有人拍拍他肩膀。
“冯大哥吃完了没?”
冯三恪回头去看,竟是弥坚。
他是被弥坚引入府的,最初那几天也是这少年带他安顿下来的,冯三恪对他的感激甚至比对虞锦的还要来得深刻些。刚进府时两眼抓瞎,衣裳在哪儿领、月钱在哪儿领,都要去问他。
后来冯三恪从博观那儿知道他是锦爷手边得用的,虽年纪不大,身上却担着不少事,于是这半月他都没去打扰。此时见弥坚主动来找自己了,有些奇。
弥坚指指外边,“咱们去院里说。”
冯三恪跟着他出去,一瞧,他把兰鸢、弥高和谨言都喊出来了,三人已经等了一会儿,冻得直跺脚。
弥坚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道:“我听弥高说爷难为你们了。正好我这两天想出了一个点子,你们且听听能不能行,要是喜欢只管拿去用。”
冯三恪忙谢过他。
弥坚便开始讲:“我昨儿晌午回来晚了,去厨房领饭的时候,听到两个嬷嬷絮叨,说是再过几天就是腊八了。都说这腊八粥里有七宝,小米、红枣、冰糖、桂圆、莲子、大豆……还有什么来着我给忘了。”
弥坚嘴皮子俏,平平淡淡一件小事也能叫他说得抑扬顿挫:“嬷嬷说这些东西得早早准备,要跑好几个地方才能买齐。为什么呢?因为粮店里这些东西不全,粮店里只有小米、大豆和花生,缺红枣;一路找啊找,好不容易在娘娘宫那边找着个卖桂圆和莲子的摊儿,竟连冰糖都没得卖,还上街问了问谁家卖冰糖。再有,腊八粥要拿砂锅慢慢熬,砂锅在哪儿还不知道。”
“噢!”兰鸢眼睛一亮,已经听懂了他的意思,想要插嘴,又被弥坚摆摆手拦下。
冯三恪却还是一头雾水。要是厨房嬷嬷说这话时被他听着了,他会做什么呢?顶多是帮着人家跑两趟腿,最后得人家一声谢,这就算是圆满,压根想不着这跟开店有什么关系。
于是竖起耳朵,听弥高讲接下来的关键。
“爷要你们开铺子,为何不能开个这样的铺子?从乡下进腊八粥的各种食材回来,都放到店里去卖。往别家买得跑好几条街,往咱家买呢,一下就能挑完,只贵个文钱,你说别人乐不乐意?”
兰鸢拍手笑道:“自然是乐意的!这寒冬腊月的谁愿意一趟趟得跑?家家都要喝腊八粥,一家总得买个一两斤!利虽薄,架不住客人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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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锦笑眯眯拍拍他肩膀:“管十户庄稼汉、百亩田地即为地主,管千亩田地为里正;千户万户的口粮全交予一人手——即为商。位高则责大,哪一行都是一样的道理。”
刘荃瞠目结舌,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仿佛眼前站着个老妖怪。
快要晌午了,虞锦催他回家:“别想这些俗事了,你是学问人,俗事交给我们商人来就是了。回家好好读书,明年就要上京赶考了,别丢你爹的脸面。”
她又像头回见面一样摆起了长辈谱儿,刘荃却傻呆呆点了点头,一路脚步轻飘地走了。
身后的冯三恪几乎和他一个样子,脚下都是虚的。迷迷糊糊中他想:弥坚那本名为“锦爷语录”的小册子记得可真是慢,一天才记一条。
可锦爷何止是一天一条语录,要是他会写字,一天就能记一本!
已是子时,屋里的两人还没有睡着。博观在听冯三恪讲故事,他头偏在右侧,脖子压都酸了,仍舍不得换个姿势。
“……然后锦爷就问他,要是买十万石粮的话,一文一和一文二的差别又是多少?爷还说位高则责大,哪一行都是一样的道理。那县令公子叫她给说懵了,灰溜溜走了。”
“啊。”博观深深吐出一口气,又咯咯笑了半天:“爷好厉害啊!可惜我今儿没跟着去,你讲的故事也不好听,声调平板,跟在念经似的。”
冯三恪瞥他一眼,也不知是哪个小子从晚上回来就赖着他要听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他口干舌燥讲了两遍,人家反倒嫌讲得不好。
“不早了,睡吧。”
两张炕中间立着个小柜,冯三恪吹灭烛灯,阖上眼。
虞锦今日的话又出现在他脑海里,他不会写字,想要把爷的话记下来,就得多背两遍,心里头却暗暗想着有什么读书识字的门路。
府里相熟的已有好几个,其中认字的也不少,可踏踏实实念过书的他只认识弥坚,还有外院一个护卫,叫葛牧,性子直,也好说话,京城来了什么信,都是他拣出来分去各院的。
要是不想求人,旁边那条街上有个私塾,就是束脩实在是贵。不过府里每月月银二两半,攒两个月倒也够了。
冯三恪想了一通,回过神,又是自嘲:他是来做工的,不是来当主子的,还想学读书识字?先好好干活,还上那一百二十两才是正理。
月钱二两半,他没花向,能全攒下,两个月就是五两,一年三十两,这么算算四年才能还上……
“冯哥。”
“嗯?”
博观小声喊了他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冯三恪像往常一样翻身坐了起来。他在这屋仅仅住了三个晚上,夜里被博观喊起来的次数就不下五回了。这孩子胆儿小,夜里起夜不敢去,就小声喊他。
天知道冯三恪头回被他这么喊醒的时候,一睁眼看见眼前一张白森森的脸,惊得差点抬脚踹上去。
博观忙道:“别起来,你躺着,躺着,我不是要起夜。”
“什么事?”冯三恪又掀被躺下。
博观踌躇好半天,细声细气开了口:“冯哥我问你个事儿,你别不高兴啊。”
冯三恪嗯一声。
“今儿早上,就你们跟着爷出去采买那阵,府里边来了两个人,穿着衙役衣裳,腰间佩着大刀,是县衙里的官差大哥。他随便点了几个人,问我们最近几天你表现如何。”
“问我?”
冯三恪怔了一瞬,明白了,他还是个背着人命官司的嫌犯,衙门怕他伤害保人,所以会隔三差五地过来问问情况,也是按律行事。
“他们一走,府里就传开了。因为那两个差大哥说、说……说你杀过人。”
说到此处,博观声音越发得小,连吐息声都轻得听不着了:“晌午时候有人叫我出去,是以前同屋的两个哥哥,他俩叫我别跟你走得太近,最好赶紧换个屋子,去跟他们挤挤,也比呆在你身边好。”
半大孩子心里藏不住事,脑子也呆,别人提点他的,他扭头就告诉冯三恪了。却还留了个心眼,没把那俩孩子供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