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声的是个年约四旬的汉子,一身布衣,身边跟了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小姑娘一双大眼睛正忽闪忽闪地望着石咏。石咏听自己娘应了一声,招呼一句,便知道这该是他们家租了前院的房客,方家父女。
“正好今儿遇到个老乡,家里给小雁捎了点儿银钱,我就想把这一季的租子给付了。”姓方的大汉语调平平,仿佛根本没听说此前房东家里关于印子钱的纠纷。
说着他就掏出了半锭银子,顺手递到石咏手里,“这是二两!”
石大娘惊讶不已,说:“二两……二两可是半年的租子……”
“那就先租半年吧!”姓方的头也不抬,带着女儿方小雁径直往隔壁院子里去了。
石咏手里接着那锭沉甸甸的白银,这是他在这这世上接到的头一笔“钱”。可是他心里没有半分愉悦。
——这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滋味,太难受了。
他伸手把这二两银递给了石大娘,石大娘兀自还在为这从天而降的“解围”而惊讶不已,半晌才偏过头来望着赵氏,颤颤巍巍地说:“你把借据还我,咱们两讫了吧……”
当晚,石咏将母亲和婶娘都早早赶去休息了。他自己占了堂屋里那盏昏暗的油灯。
取出那只成窑青花碗,石咏先将碎片拼起,察看一番损坏的情况,然后取出一把借来的小钢锉,细细地将瓷片碎裂边缘挫出一圈浅浅的凹槽。
室内只响着悉悉索索的锉刀声音,除此之外,十分安静。
石咏心内也很安静。
每当他面对需要修补的老器物时,就会这样,物我两忘,连自己人在哪里,身处怎样的时空和逆境,都全然忘却了。
待瓷片全部处理过,石咏又取了少许面粉,用细筛筛过,与生漆调在一起,用毛笔蘸了,细细填在缺口中,最后沿缺口将碎瓷粘合。那天砸碗的时候,这只碗的碗沿缺了小小一片,也教石咏小心地用漆慢慢地填平了。
待到一切完成,石咏放下笔,将补起来的碗放在桌上慢慢晾干。他自己则推开房门,走出屋外。
夜很静,偶尔有凉风拂过,星空比在现代看得更清楚一点。
石咏在心内默念:康熙五十一年,石咏,虚十六岁,父叔早亡,上有寡母寡婶,还有一个五岁的堂弟——这就是他,在这个时空的新身份。新身份便意味着新的责任,当石大娘抱着他痛哭的那一刻,石咏其实便已经下定了决心,既然来了,他就要将照料亲人责任就此担起来,让他,让他这一家子,都能在这个世上好好地活下去。
然而内里他依旧是他,他的灵魂依旧是那个痴迷于修补老物件儿的研究员。石咏希望能凭借自己的一技之长,在这个时空里站稳脚跟,再不需要旁人的怜悯与施舍。
三天之后,用来粘合瓷片的生漆彻底干透。石咏再用水磨法缓缓打磨,将这只成窑碗的裂缝接口处打磨得平整光滑。眼下他所要做的“金缮”,可就只缺个“金”字了。
石咏思来想去,实在没想到什么好办法能够弄到金粉金箔,只能再去“松竹斋”找杨掌柜问问。
岂料一进“松竹斋”的大门,那伙计还认得他,袖子一挥说:“小哥,对不住,我们杨掌柜不在,店里正乱着,您别来搅和,成不?”
当时他只顾着试图鉴别是不是唐伯虎的画,线条如何,用色如何,压根儿没多去想,可是那图景毕竟在脑海里留了印象。如今夜深人静,石咏反倒浑身燥热,一念及那画儿上那描绘得栩栩如生的场面,他自己倒没什么:算起来这种类型的文物,他其实也见过不少。可毕竟这具年轻的身体血气方刚,很是不舒服。
石咏索性不睡了,先去灶下舀了一瓢凉水喝了,然后披着衣去屋外小院里坐上一坐。
入秋之后,天气便一天凉似一天,此时夜气侵衣,石咏却觉得冷静了不少,仰头望着空中高悬的一轮明月,轻轻叹了口气。
忽听隔壁院墙上“咭”的一声轻笑。
石咏循声望去,墙头上却不见人影。石咏实在不晓得自己是听岔了还是眼花了,伸手去揉眼。
结果又是一声轻笑,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低唤了一句:“石大哥!”
竟然是隔壁邻居家的小姑娘方小雁。
石咏登时臊得满脸通红,他刚才还满脑子乱哄哄的都是些胡思乱想,此刻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却被个年轻女孩子家笑了一声,石咏仿佛被人窥破了秘密似的,满心的不好意思。
却听方小雁清脆的嗓音在夜空里说:“石大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石咏听着赶紧站起身,循着声音过来的方向,冲那边拱了拱手。
却是方世英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石小哥,日后江湖……有缘再见吧!”
石咏抬头望望夜空,声音传来的方向根本就没有人。他知道方家父女并非寻常人,这时干脆老老实实地躬身拜了下去,算是向这对父女作别。
果然,方世英的声音又“嗯”了一声,似乎对他的礼数非常满意。方小雁则轻轻笑了一声,说:“再见啦!”
说来也怪,她那句道别,刚开口时听着像是在耳边,待说完,似乎说话的人已经飘然远去,那声道别也只剩袅袅余音,随即在这静夜里悄若不闻。
第二天石咏赶紧拉上石大娘,去敲隔壁小院的门儿。那院门儿却是没拴上,母子两个一推推开,只见隔壁小院里,到处收拾得整整齐齐,却不像是有人在住的样子。
堂屋里一张八仙桌上,一段乌木压着一封信,石咏递给石大娘。
石大娘也认得几个字,当下拆了信,草草读过。原来这是方家父女的道别信,信上只说他们决定举家南迁,投奔亲眷去了。石家的院子,原本租金付到了十月的,如今也只说任凭石家处置,尽可租与他人。
石大娘读毕,望着收拾得一尘不染的院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方家是特别省心的租客,又是热心肠的邻居。小姑娘方小雁每次见到石大娘她们,都会热情大方地招呼。那样的姑娘,谁不喜欢?更别提上回给他家雪中送炭的那回事儿了。
如今租期未到,方家却就这样悄没声儿地一搬了之,连道声感激的机会都没留给石大娘,石大娘心中自然是怅惘。
“咏哥儿,虽然人家说这院子咱们可以转租,可毕竟上回人家付了半年的租子。”石大娘与儿子商量,“要不,咱们还是把院子给人家留着,万一人家又改主意了呢?”
她的意思是,至少将院子留到方家付了租金的那天。
石大娘这样说,石咏又怎么可能不同意?
又过了几日,今年秀女大挑的结果出来了。永顺胡同这边,伯爵府的当家人富达礼送走传旨的太监,盯着手里的黄绫卷轴发呆。
“恭喜老爷!咱家又多出一位皇子嫡福晋。”
佟氏听到消息,从内堂转出来,笑盈盈地向丈夫道喜。
早先旨意说得清楚,伯爵府那位今年参选的五姑娘,被选了做十五阿哥胤禑的嫡福晋。
十五阿哥是庶妃王氏所出,一向在德妃身边养大,与十四阿哥胤祯非常要好。虽说是汉女所出,储位无望,但将来至不济也总有个固山贝子的爵位能落在头上。
事情还不止如此,这桩赐婚还表明了皇家的态度:虽然二阿哥被圈,可是二福晋娘家忠勇伯爵府并未党附二阿哥,而且二福晋依旧是德行无亏,受人尊敬的皇子福晋。
皇上虽然对二阿哥不满,但也没有将气撒到二福晋的娘家来。
“老爷,虽说十五阿哥还没爵位,可毕竟是皇子阿哥,又是德妃娘娘抚养成人的,这嫁妆上,可怠慢不得。”佟氏在这上头脑筋动得比丈夫快,赶紧出言提醒。
富达礼明白,这旨意一下,距离五姑娘入宫与十五阿哥合卺的时日也不远了。虽说入宫之事内务府会有安排,但是娘家人给添上些嫁妆却是必不可少,若是妆奁薄了,十五福晋日后在妯娌之间,难免抬不起头来。
“夫人所虑甚是,”富达礼点点头,“一切全凭夫人安排。”
佟氏嫣然一笑,蹲了蹲就说:“老爷您就瞧着吧!”
宫中旨意下了没多久,红线胡同这边并不知道伯爵府出了这么一桩喜事儿。石大娘倒是接了帖子,邀她去吃寿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