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彦在如玉过世那日哭得不成,几日不见,在石咏看来,已经恢复了早先那一副浑浑噩噩的模样,与人说话的时候颇为木然,说起亡妻,面上也无多少哀恸之色。
石咏一直觉得哲彦很像宝玉,可眼下看起来,只觉得哲彦不及宝玉多矣。宝玉很清楚他的“多余”,也曾强迫自己付出努力,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而已。而哲彦连这一点都不知道,也全无为妻儿计的自觉,凡事皆顺从他人,没有半点儿主见。如玉刚去之时,哲彦确曾悲恸欲绝,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又麻木了,又司空见惯了。石咏问起他膝下儿女,哲彦也只是随随便便地点点头,只说一切都好,便不再与石咏多啰嗦了。
在如玉之前,哲彦的一房妾室生了个姐儿,如今正由那个妾室自己带着。
石咏与如英夫妻二人致祭之后,奉上奠仪,没有多留,便从安佳氏宅邸出来,沿路遇上了几家亲友,石咏与如英少不得停下来一一寒暄两句。但石咏见妻子面带忧色,赶紧将她拉到一边,小声询问。
“我一直没见着沛哥儿。”如英担忧地道。
如玉所生的双胞胎之一,随了安佳氏族里的例,小名儿起了个带三点水的,就叫沛哥儿。如英是他的姨母,算是极亲近的人。但是过府来探视,却见不到这孩子,少不得叫人揪心。石咏虽然也觉得安佳氏有些不大靠谱,但也只能安慰妻子,如今沛哥儿是哲彦膝下唯一的男孩儿,哲彦家里再怎么样也不会苛待自家子孙。
如英听了,方稍稍放心,随石咏一道回转自家。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一个多月之后,南边传来消息,穆尔泰继妻安佳氏也于四月头上过世了。穆尔泰因有公务在身,一时无法扶灵回京,只将灵柩暂时停在广州城外的一处庵院里。
消息传至京中,因为又涉及安佳氏,亲戚之间关于沛哥儿的传闻越发多起来,人们很快就将如玉、沛哥儿的兄长、安佳氏的离世与朔日那日的日食联系在一处。如英最不愿见到的情形终于发生了——沛哥儿很快便成为那个伴随着日食降生,克兄克母,还间接克死了外祖母的婴孩。
这一段时日里,人人经过安佳氏宅邸,都宁愿往路的另一边靠一点儿,生怕沾上这家的晦气。
时间过得很快,这一日如英担心地道:“今儿正是沛哥儿满百日,那边府里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就算是没法儿摆酒,但总也该邀至亲们上门去探视一回才是!”
石咏只得安慰她:“那边之前刚刚治完丧,又是你姐姐的百日,大约也是觉得不便罢了。”
如英“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了。如今她继母过世,如英身为出嫁女,身上也有服,已经是在石家东院的上房里单独辟了一间屋子出来,晚间带着安姐儿一道住着。就因为这个,她也不方便随意出门。
这日到了晚间,石家一家子在椿树胡同小院里用过晚饭,正打算歇下的时候,忽听门外有车轴轧轧声,随即东院大门外有人飞快地敲起门。“石大人家么?求快快开门!”
今日李寿正好在东院头一进,闻声赶紧出来,将东院门一打开,登时一座车驾顺势拐了进来。车中的女眷坐在车上不下来,只说请李寿去请石家大奶奶过来,大奶奶认得她。李寿无奈,待要将人赶出去吧,那车驾在东院头进里腾挪不开,一时还真没办法赶出去,只得赶紧让媳妇儿往内院去送信。
一时石咏陪着如英出来,他与李寿两人各提了一盏马灯,将东院里停着的马车处照得明亮。车里的人见到如英出来,赶紧从车上下来,来到如英跟前叩头行礼:“英小姐!”
如英一怔,待看清楚了来人的面孔五官,突然惊问道:“你是香桃?”
来人点头道:“难为英小姐还记得,奴婢正是香桃。”
如英迟疑片刻,开口问:“你,你不是……”
这香桃原本是如玉的陪嫁,后来做了哲彦的通房,因有孕才抬了做妾,如今膝下有一女。好端端的,她应当待在安佳氏府上才是啊。
“回英小姐的话,奴婢是前来求英小姐收留,收留沛哥儿的!求您看在玉小姐的分上,先留下沛哥儿,别将沛哥儿赶到庄子上去吧!”
石咏与如英一听,齐齐倒吸一口冷气,如玉赶紧将香桃拉起身,道:“沛哥儿究竟如何了?”
这边马车上,便有个身材颇为粗壮的乳娘从车上下来,怀中抱着个婴儿。李寿就站在附近,手中提着马灯,人们都见那小婴儿在乳娘怀中睡得正恬静。
如英知道不对,赶紧让李寿先到门外看看,见有没有可疑之人跟着车驾过来。她自己赶紧拉着香桃往内院去,石咏紧跟在她身后。
香桃跟着来到石家内院上房,石咏与如英先坐了,香桃却不敢,只站着向如英和石咏两人回话,说起她早先说过的:“求英小姐帮帮忙,暂时收留一下沛哥儿,我们府上的太太发了话,要给姑爷说个填房,身边有沛哥儿怕旁人家忌讳,所以让我带着沛哥儿到城外庄子上养着!”
如英一听,已是面罩寒霜,与石咏对视一眼,命香桃先坐下:“你别着急,先把话慢慢说清楚,沛哥儿是我姐姐的亲生儿子,是我的外甥,我遇上这件事,绝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香桃听了,大是感激,便将安佳氏如今宅子里的情形一一都说了。
原来,就是因为沛哥儿出身的时辰赶上了朔日的日食,外头又有传言他克死了生母,又克死了兄长,后来连原在广东的继外祖母过世,也尽安在了沛哥儿头上。安佳氏一大家子都对沛哥儿颇为忌惮,生怕他又克了谁。再加上哲彦的爹娘急着要给哲彦说填房,怕好人家的女儿不肯嫁给哲彦,所以想了这么个招儿——将香桃的闺女抢了去,由府里太太自己养着,沛哥儿则塞给香桃带着去乡下庄子,反正她也是兆佳氏府里出来的人,是沛哥儿生母的旧仆。
早先哲彦的娘便安排香桃带着沛哥儿出城,只因安排的时间比较晚,不可能当天便赶到城外庄子上。香桃便乘机提起,她在外城有一门亲戚,正好可以收留她住一晚上,第二天再出城去庄子上去。
哲彦的娘百密一疏,一时没想到儿媳的亲妹妹就住在外城,当下便放香桃去了,只让人看着车驾出了正阳门便够了。
如英又问:“早先你膝下那个姐儿呢?”
香桃一听如英问起女儿,那眼泪便止不住:“太太只说,姑爷膝下有个姐儿,说亲的时候反而好说些,就让把大姐儿留在府里,让我带沛哥儿去乡下庄子上。”
如英这时候已经气得绝倒了,一只右手紧紧地捏着椅背,说:“好,好!姐姐,舅舅舅母当真待你不薄啊!”
如玉尸骨未寒,哲彦便赶着说亲,这些都罢了,如玉拼了一条性命生下的孩子,却由得他们这样作践。
石咏伸手拍拍如英的手背,示意她不要意气用事,将事情好生考虑周全。
“香桃,你如今作何打算?”石咏问。
香桃听见,赶紧起身,又冲如英和石咏行了个礼,说:“姐儿既讨不回来,婢子也不想再回那边府上了。婢子想回老尚书府上,听候老太太差遣。”她是老尚书府的家生子,一大家子都在兆佳氏这边当差。再加上她年纪尚轻,哪怕是再嫁,也能寻个好的。
如英点点头道:“这个好说!我明日便带你回老尚书府去。”
当晚乳娘便带着沛哥儿歇在如英的屋子里。安姐儿陡然间多了一个“弟弟”,临睡前一直都好奇地趴在炕上,看着眼前那个雪球儿一般的小人儿。
如英则与石咏一直坐在另一边卧房里商议:“茂行哥,我……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石咏伸手握了如英的小手,微笑着对她说:“如英想将沛哥儿暂且养在咱们这儿,对不对?”
如英一下子睁圆了眼,有些期期艾艾地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石咏叹了口气,说:“甭管你想什么,凡事媳妇儿想做的,我一概支持。”
但是他想得比如英想得更远些:“若按我的意思,我们不止该将沛哥儿暂且养着……依我看,不如直接认作我们两人的儿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