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3.第303章(补作话)

魏珠有点儿慌乱的声音在康熙身后提醒:“掌灯,快掌灯!”

“不必了,这不过是寻常的天象!”康熙一面心里惦记着此次日食的不寻常,一面口头上用“寻常”二字来安慰自己。

皇帝虽然镇定,可是乾清宫附近多少有些慌乱。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偌大的紫禁城里,四处皆不见灯火,到处是一片死寂。不少太监侍卫摸黑赶路,少不了有撞在一处的。因此康熙耳边总能听见一两声惊惶至极的叫声——黑暗,总是能将人拖入恐惧。

“所有人等,皆不许惊惶,立在原地稍待片刻,这不过是天象,稍后便好!”

康熙大声号令,帝王威仪比这突如其来的天象更能震慑人心,他只一声令下,乾清宫附近,所有人全都停下脚步,静静等候。魏珠这时手捧了一盏煤油灯出来,那灯火温暖而稳定,一圈光晕笼罩在这身在人间的天子身上——

然而康熙却不能否认,此刻他的内心,也无可抗拒的被这令人骇然的异象所震慑了。

步军统领衙门这里,天色越来越暗沉,不得已衙门中已经点了灯烛,门外则燃起了火把。坐在堂上的人才勉强能将彼此看清。人们望着外面的天空越来越黑,几乎与深夜一般无异,大多忧心忡忡。

“说来,今儿可是朔日了呢!”隆科多坐在衙门中,干巴巴地说了一句。

旁人都往他那里看了一眼,心道这位真是哪壶不开爱提哪壶,朔日日食尤为不吉,往往是上天喻示,人间有不忠、不仁、不孝、不慈、不节、不义……大奸大恶之事发生,是以上天警示,更遑论这日食来势汹汹,几乎是片刻之间,步军都统衙门外已经暗如深夜。

石咏却坐在石喻身边,借了一盏油灯,自己左手握了个拳,右手又从荷包里取了个文玩核桃出来,悄悄给石喻解释这日食的原理,边解释边露出一点惋惜的神色:他以前可还从来没观测过黑得这么快,这么彻底的日全食啊。很可惜他不是个精于术算与天文的学霸,否则要是早早推算出来,岂不是可以带上媳妇儿与闺女,打一盆墨水,就能观测天象了?

石喻也完全不见慌乱,凝神细听兄长讲解这日食的原理,冷不丁问一句:“大哥都是从哪儿得知这些事儿的?”

石咏理直气壮地说:“宫中有好些画工,原本就是欧罗巴来的传教士,大多精于天文与航海,否则也没法儿万里迢迢地过来咱们这儿。这种天象,十六爷也指定是知道的。”

他这说的是实话,宫中好些专门为皇室成员绘制肖像的画工,原本都是传教士,到了京中,见了皇帝之后被迫“改行”画画的。后世闻名的意大利人郎世宁,便是这样一个职业路径。

石喻感慨道:“我读书也算是读了许久,可是从来没听人说过这些。”

石咏拍拍他的头,说道:“人生有涯,而知也无涯。你这才刚刚喝了这些许墨水,千万莫要自视太高,不可因为以前的成绩而心生自满。切记切记!”

石喻这边正在接受大哥的谆谆教导,石喻的老爹石宏武此刻正满脸震惊地立在步军都统衙门门口,望着漆黑如夜的天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胸腔里有个声音在高声发问:这是上天在警示于他么?是在指责他、叩问他的良心么?他只消一想起此前心中不经意之间生出的恶念,就立即羞惭得无敌自容:只考虑一己之私,他还配为人父么?

石宏武心里在狂呼大喊,一张口却像是被人用符咒封了似的,嘴唇上下直哆嗦,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内心能被感化,外表却依旧是懦弱的。为此石宏武恨透了自己,举起拳头重重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旁边富达礼过来,拍拍他的肩头,试着让他稍许放松一二,说:“你家那小子要我给你带句话,说这是天象,钦天监许是早已算出来了,算不得什么大事,要你别太在意。”

石宏武循着富达礼的眼光,看向石喻那个方向,只见衙门内一角,灯光忽明忽暗,小小年纪的石喻正坐在石咏身边,肃然听兄长说着什么,一面听一面连连点头。

石宏武紧绷的面孔上神情突然一松,但是他心底的那根弦,却瞬间绷得更紧了。

乾清宫门前,康熙皇帝仰头看着渐渐清明的天空,面上不显,一颗心却砰砰跳得沉重非常。

他曾经百次千次告诉自己,日食就是一种普通的天象,洋人传教士都给过计算,理论上每一次日食都是可以计算出来的。

可是早先他亲眼看见天黑得那样快那样彻底,康熙不由得不陷入沉思。

他自忖从不迷信,可是他是天子,权柄是“天”所授,如今“天”出现的异象,令他不由自主地心生惶恐。无论是洋人还是他,这世上都还有无法用“道理”去解释的东西——就如他刚刚才想到该如何处置已经回京的十四阿哥,是放归西北,让他继续在战场上磨砺锻炼,立下盖世之功,还是将他就此拘在京城,好好地再看看,看此人的心术与手段,是否能够从自己手中接下这个疲敝不堪的国度……

结果康熙皇帝一念及此,上天便出现了钦天监完全没有计算出的日全食,这异象如此震撼,使他不得不将早先心中出现过的任何一点想法全部推翻。

“十四贝子如今在何处?”康熙随意问魏珠。魏珠命人去问,少时回复:“回皇上的话,十四贝子如今在永和宫。”

康熙垂首不语,思索片刻,道:“命人宣,三阿哥、四阿哥、十六阿哥这三人……对了,将钦天监监正一并传来,着在乾清宫外跪三个时辰。”

魏珠应下,这才去了。

诚亲王、雍亲王与内务府总管联袂而来,几人脸色都有些紧张。康熙见了便问:“都有什么要与朕说的?”

十六阿哥将手缩在袖子里,人缩在两位哥哥身后。雍亲王则让着诚亲王,诚亲王让无可让,只得道:“皇上,虽说儿臣并不管着兵部,可是兹事体大,儿臣多少也听说了些,不得不向皇上禀报……”

他还要再絮絮叨叨下去,旁边雍亲王插了一句嘴:“青海郭罗克发生叛乱!”

康熙一怔,顿时勃然大怒,道:“急传十四贝子,速速赶来见朕!”

十四阿哥此前炎炎大言,将青海局势说得头头是道,却没能料到郭罗克会发生叛乱。康熙当下对这一位便再无特殊的青睐之意,决定这十四阿哥自己挖的坑,便让十四阿哥自己去跳。他急命十四阿哥再赴青海,协同定西大将军年羹尧一道,火速平息郭罗克叛乱。

步军都统衙门这里,消息并不比兵部慢多少,石家的纠纷还未断个最终结果出来,石宏武已经接到消息,要他抛却一切俗务,急速赶往陕西,与年羹尧诸部会合之后,赶往青海。

石宏武人一走,这王孟两家的争端还有什么好说的?王子腾出面,郑重谢了隆科多,隆科多最终没收他暗中塞过来的银票,王子腾便知道这人是个精明的。王子腾毕竟还有公务在身,与石咏等人告辞之后,就准备拍拍屁股回南了。

而孟逢时却只能感叹这一场日食来得太不“逢时”了,他记挂着年羹尧那里,当下决定要与石宏武一起赶路,心想,等郭罗克战事一平,年大将军回京的时候,看还有什么事是摆不平的。

石咏这边则谢过了隆科多与富达礼等族人,又送走了王子腾,随即带着弟弟石喻回椿树胡同。一路上,石咏兄弟两人亲见路上行人大多面色惊惶,走在路上,都是五步一停脚,三步一看天,显然早先那一场噩梦似的日食,给京城百姓们带来的惊吓不小。

到了椿树胡同,女眷们也吃惊不小。石大娘提起早先她们东西两院全点了灯,而左右邻里们则是将所有能拿出来敲打的东西都拿出来用了,敲得震天响,好不容易才“赶走”了食日的天狗。

石家人终于聚在一处,叙过平安。石喻自去劝慰王氏,并委婉将今日步军统领衙门的详情一样样说清楚。石咏则向母亲和妻子两人讲述了堂上发生的事。

“当时我在衙门里真怕,真怕二叔一时糊涂就将要扶唯哥儿娘做正房的事儿说出来。我已经见着二叔的眼神在往孟逢时那里看了——”石咏这些话,还真是不便告诉王氏,“但没想到,这一切,竟都教一场日食给改变了。”

石大娘念了一声佛,道:“这是天意!”

如英却依旧担心,望着石咏说:“可是有一就有二,这一次结果未出,下一次,若是那位年……年大人亲自来京,要为二叔张罗,那边以权势压人,那可怎生才是好?”

石咏满心想解释,他其实还有一样东西捏在手里。东西要用在刀刃上,就是因为年羹尧这次不在,所以他没有马上拿出来。正待开口,忽听石家门板上砰砰砰地敲着。

“姑奶奶,二姑奶奶!”

如英一听这声音,便知是娘家人来了,赶紧命人进来。来人却是她家婶娘齐佳氏身边的一个媳妇子,管着兆佳氏老尚书府的内务。

来人见了如英,蹲下去行礼的时候眼已经红了,略带悲声,道:“英小姐,玉小姐……姑爷那里来送的信,说是玉小姐……不行了!”

如英早已捂着心口站了起来,石咏一拽她的胳膊,让她缓了一口气,如英才颤声问出口:“怎么会?”

石咏这边已经马上吩咐人备马套车,还未等如英这边问完如玉的情形,他已经安排好了出行的事,立即带着如英动身,带着那媳妇子一起赶往安佳氏府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