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虚观里,大局已定,秋雨却依旧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十三福晋这才想起:“老太太在这儿,太太们都在这儿,玉姐儿刚才还在,可是英姐儿去了哪里?”
她越想越不放心,毕竟上清虚观来打醮,是她的主意,早先险些倒霉的是她自己,倒也算了,可若是累及堂兄的女儿……她心里万万受不过去,当即开口问安佳氏:“英姐儿,英姐儿呢?”
安佳氏不答话,看着从静室内被慢慢扶出来的如玉。
早先的惊险,如玉虽为亲眼所见,可是她躲在旁边的静室里,终究还是听得清楚,知道姑母曾以她自己的性命相胁,也知道一向和善的老太太也被逼着举杖揍人……一切自然都是为了她和如英无疑从音管中听到的那个秘密。
如玉听见十三福晋的问话,尚不敢答,竟也抬头看了一眼安佳氏,两人视线一触,各自避开。可是十三福晋却急了,问:“玉姐儿,你向来与英姐儿焦不离孟的,今日怎么分开了?”
如玉讪讪地道:“之前与妹妹拌了两句嘴,妹妹还在观里后院生气……”
十三福晋登时一跺脚,说:“胡闹!”
她想这清虚观又不比家中,今日又是乱哄哄的正红旗旗丁闯了不少进来。若是英姐儿落了单,万一遇上什么事儿该如何是好?
“老太太,您在这儿歇着,白柱媳妇已经去安排车马,咱们就要回城了!”十三福晋安慰自家老太太两句,“女儿先去寻英姐儿去!”
老太太喜塔腊氏还在富察氏说话:“那些人啊,也就是看老尚书故去了,觉得咱们府好欺……不打便皮痒!”
十三福晋见状,立即命如玉带她去寻如英。
如玉在前面领着路,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清虚观中有道姑过来掌了灯。如玉赶到早先她与如英歇息的小院子,见到房门依旧在外头闩着,稍许松了口气。可她就是不敢迈出这一步,就是不敢进院去。
十三福晋则一看就明白了,又好气又好笑,道:“玉姐儿,英姐儿哪里是独自躲着生闷气,分明是你把妹妹给关起来了。也罢,回头姑母给你们两人说和就是。”
说着她快步往那院子里去,如玉则有些迈不动脚,只能站在院外等候,脸上热辣辣的。
十三福晋将院门打开,屋里光线幽暗,如玉借着外头一点点光线,瞅见屋里一名少女,身量苗条,看那大致的衣裳形貌,正是如英。
然而“如英”向十三福晋说了一句话,十三福晋轻轻地惊呼一声,一转身,立即吩咐所有的丫鬟和婆子都在外面候着,随即带上了屋门,两人在里面,不知说些什么。
如玉吓了一跳,胸腔里一颗心突突地跳,忍不住要凭空去猜妹妹究竟遇上了何事。她心里既恐惧又愧疚,忽然一只手轻轻放在自己肩上,如玉陡然尖声叫了出来。
“玉姐儿!”旁边安佳氏用力按住她的肩膀,让她稳定下来,不要再丢人现眼。
如玉则拍着胸口,掩饰着说:“母亲,对不住,我没料到……您,我吓了一跳!”
安佳氏目光里带着探寻,也往如英那间屋子里望着,低声说:“玉姐儿,看起来,这次清虚观打醮,对你来说,一样是很难忘啊!”
如玉咬了咬唇,摇摇头说:“回母亲的话,我……我这人忘性很大,这里有什么事儿,我准备明儿就忘了。”
安佳氏垂下眼帘,顿了一会儿,才幽幽地回道:“忘了才好。忘了的人……没烦恼!”
她话音刚落,那边屋门已经“豁拉”一声推开,十三福晋出来,说:“嫂子,玉姐儿,这边没事儿了,请往前面去车驾那里吧,我一会儿就带英姐儿过来。”
安佳氏“嗯”了一身,转身就走。如玉却如失魂落魄一般,继续又在这门口站了一会儿。只听十三福晋又说了一声:“叫望晴来!另外叫人送一件斗篷大衣裳,英姐儿有些着凉!”
如玉依旧立在门外,一会儿望晴赶到,颇嫌弃地招呼了一声:“大小姐!”然后自己进去了。再过片刻,斗篷已经送到,十三福晋亲手给“如英”穿戴上,用斗篷将“如英”裹得严严实实的,命望晴扶着一起往外走。
十三福晋一眼瞅见了兀自候在暗处的如玉,怔了怔,才道:“玉姐儿啊!”
“姑母……”
如玉的声音里带了些哭腔,她实在是为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不已,可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今日之事,好歹有个妥善的结果,眼下看来,姑母与继母,这两头,都并未受到伤害……妹妹这边应该也是。
“玉姐儿先回大车上吧!你妹妹今日感了风寒,我不大放心,就带去我车驾上了。”
如玉吃了一惊,望着眼前那个被斗篷捂得严严实实的“如英”。
人都说双胞胎有些默契,在这一刻如玉本能地觉得对面的并不是如英本人——可是,人明明是她亲手关在这屋里的。如玉一时心底方寸大乱,立刻明白了这院发生的事儿恐怕没有她想象得那么简单。
十三福晋与望晴两个,一起扶着“如英”,径直从如玉面前经过。望晴不屑地抬起头,撅着嘴扭过头不去看如玉。三人都是脚下丝毫不停,从如玉面前匆匆而过,随即是跟着十三福晋的一众丫鬟婆子。
如玉心底有愁肠百结,她知道今日自己一念之差,没有做她该做的事。同时,也就因为这个,如玉有种预感,从小到大一直在一处的妹妹,就此与她分道扬镳,以后即便姐妹俩还有机会住在一起,中间也会隔着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她们这一对,亲如一体的双胞胎,从此便会形同陌路了。
如玉默默跟在十三福晋身后,缓缓出观,亲眼看见十三福晋将“如英”带上了她的车驾,望晴也一起跟着跳了上去。如玉这才默默转身,独自去了老尚书府的大车那里。来时她们姐妹尚且一道,此刻回城,却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
石咏在金鱼胡同十三阿哥府的书房外头等了很久,始终未得十三阿哥再传他见面。
秋雨淅淅沥沥,他原本就外袍尽湿,此刻更是冷得浑身轻颤,上下牙关打架。
这时候十三阿哥府的大管事从书房里出来,对石咏说:“石大人,我们爷心绪不大好,怕是一时半会儿顾不上您。您若是还有事,便先请便吧!”
石咏有心想问那大管事英小姐的情形,一时又回想起十三阿哥早先那副又惊又怒,似乎想要吃了他的那副模样,实在是不敢造次,晓得这个时空里对女孩儿家太过苛刻,与生人接触一下都是不行的。
他也知趣,当即假作根本没发生过这事儿,抬手冲管事拱了拱,随即告辞。
“等等!”
石咏刚走出没多远,那管事却又从后追到,递了一件男用的斗篷出来,说:“里头吩咐的,给大爷御寒用!”
石咏望着这件斗篷,心知十三阿哥恐怕顾不上这些,这该是英小姐递出来的。只见这件斗篷轻薄保暖,他心里暗道一声感激,紧接着走出金鱼胡同。
他抬头看看天色,晓得不能再耽搁,赶紧上马,再循原路出城。他早先固然将英小姐人送了回来,可也没忘了他的家人早先都在那清虚观,于是一路疾奔,先上永顺胡同瞅了一眼,确认确实还未回来,紧接着便催马疾奔,又从西直门中奔出,令西直门守门的兵丁难免嘀咕,今儿这是怎么了。
石咏奔出好远,忽见前面一片灯火,车驾整整齐齐地列队慢慢往这边过来,前面一人骑在马上,石咏看得清楚,正是白柱。
他心头一喜,打马迎上去问:“白柱大人……府上都可还好?”
白柱早已问过了梁志国,晓得是这小子传的讯息,双眼已是笑细了,点头应道:“好,都好!”
他见石咏一脸焦急,晓得也是在为家人担忧。白柱赶紧点头道:“尊府上安好,忠勇伯府也都好。只是富达礼大人进宫去了,富安他们几个都在。”
富安等人听闻石咏到了,纷纷打马上前打招呼:“茂行,你怎么迎出来了?”
“是啊,茂行,你今日不是休沐么?怎么不见你一起来?好教你得知,今日没来你可是生生错过了一场好戏,错过了我们怎么大出风头,治得正红旗那拨人一个个哭爹喊娘的……”
“大哥!”
背后有一骑越众而出,马背的人不是别个,正是石喻。他如今已经能独自骑一匹马了,只是忠勇伯府的人见他年纪小,只肯给他骑一匹温顺的小母马,并且让李寿策马在一旁跟着。
“大爷!”李寿见了主家,也赶紧打马上前,“两位夫人的车驾就在后面,大爷要不要随我过去见见,问声安?”
石咏登时说好,随即跟着李寿和石喻一起,逆着车队往后行了几步,李寿辨清了车上的标记,才恭敬地在车驾旁边打招呼:“夫人,大爷到了。”
“咏哥儿?”石大娘一打车帘子,一眼便瞥见儿子身上一件斗篷已经被雨打得半湿,颇有些埋怨,“咱们这里没事儿,实在犯不着你这样奔出来寻咱们。”
不过见到儿子担心自己,石大娘心里暖呼呼地,只说:“待会儿到家,娘得好生给你们几个都熬些姜汤才行。”
石咏见到家人都无恙,一颗心也落了地。他听说富达礼进宫去了,登时回想起上回自己被富达礼提溜着去畅春园告状的情形,心知这位大伯绝对不是任人宰割,是个不肯吃亏的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