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一抬脚,尾随而去。他是这茶肆的常客,所以也无人拦他,伙计只管给他记在账上。他奔到门口,果然见到石咏已经冲到街对面,当街扭住了一名中年男子。那名布衣男子身边,还站着一名锦衣幼童。
贾琏不敢怠慢,大踏步跟上。
那名中年男子见到石咏来了帮手,当即放开了幼童,将石咏使劲儿一推,推倒在地,自己夺路而逃。
石咏一跤摔倒,兀自伸手去牵住那名幼童。倒是贾琏,大声喊一句:“拐子往哪里走!”抬脚就追了过去。
石咏能在这往来如织的行人当中,认出一名被拐幼童,这得益于母亲石大娘与二婶王氏在他耳边不断的碎碎念。据她们多次反复强调,庙会、集市、城门附近……任何人多的地方,都会有“拍花的”。
这“拍花的”并不是一般的拐子。据说这些人会在街头巷尾,专门找落单的小孩,看见了就用手一拍孩子的头,孩子便迷失方向,跟着坏人走了,所以叫“拍花的”。
适才石咏坐在茶肆里,远远见到有个布衣男子,身边带了个锦衣小童,看上去多少有些违和。可是在这个时空,原也并不出奇,这可能就是哪家的长随侍奉着小公子出来看热闹。
出奇的是,这名布衣男子,一面走,手里一面执了个铜壶,在喂那个小童喝水。
石咏当时就想,什么人给自家孩子喂水喝,会这样一面走一面喂,难道不该是找个地方,站定了,把铜壶抱给孩子,看他咕嘟咕嘟喝饱了,然后再安安稳稳地接着往前么?
可是这人却一边走一边喂,似乎急不可耐。铜壶里的水也顺着幼童的嘴角落在孩子的衣襟上,水渍反射着日光,偏巧就晃了石咏的眼。
石咏的行动有点像是本能,脑子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冲出去了,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当街拦住那拐子,结果被人反手一推,“咕咚”一声摔在地上。
他见贾琏径直去追那拐子了,心下略松,也顾不上自己摔得疼痛,赶紧查看那孩子的情形。
这是好生可爱的一个小男孩,身上穿着竹青色纱衫,头上戴着一顶圆圆的瓜皮小帽,看着也就四五岁的模样,甚至一张小脸与喻哥儿有几分相像。只是这孩子目光呆滞,嘴角边还流着亮晶晶的口涎,一副呆了的模样。
石咏一见,愤然爆了一句粗口。
什么“拍花子”一拍脑袋孩子就傻了,这明明是拐子给孩子喝了不知道什么液体,让人暂时失了神智,才会迷迷瞪瞪地跟着人走。
看着这孩子与弟弟年纪相貌都差不多,石咏一阵心疼,扶着左腿起身,弯着腰问:“你叫什么?家住哪里?还……还记得吗?”
那孩子已经傻愣着,石咏的话他只充耳不闻。
石咏心里着急,还待再问,忽然一阵大力袭来,他又被横推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拐子!”
石咏摔得不轻,扶着腰抬起头来,忽然见到几个义愤填膺的男子立在跟前,都是家丁长随模样,腰间挂着腰牌,几个人围着自己。另有人过去检视那个男孩子的情形,反复呼唤:“少爷,讷苏少爷!”
石咏一下子反应过来。
这大约是这小公子的家人寻来,却见他伴在这孩子身边,又是一副布衣贫家打扮,所以将他认成了拐子。
“这么年轻,却不学好!”那几个长随看看石咏,神色里都是鄙夷,“一会扭了去顺天府。”
赵龄石这样一想,手下一使劲,将老爷子几根手指掰开,伸脚一踹,赵德裕哼都没哼一声就歪倒在一旁。赵龄石抱着箱子夺路而逃。
在这当儿,石咏哪里还顾得上追赵龄石,他赶紧过来查看赵老爷子的情形。赵龄石便从他身边越过,只听屋外“咚咚咚”急促的脚步声,想必是抱着箱子逃之夭夭了。
石咏去检视赵老爷子的状况,只见他半边身子僵硬,瘫软在地面上,仰着脖子,喘着粗气,却盯着他屋里卧榻犄角上搁着的一只半旧的藤箱子,脸上似笑非笑,眼里露出的,不知是得意还是悲凉。
石咏见了老人家这副情形,哪里还顾得上别的,赶紧将赵老爷子扶起来,抱到榻上去,自己赶紧冲下楼去,找山西会馆的伙计帮忙,去请大夫。
“这位小哥……”
会馆的伙计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扭头向自家掌柜看过去。
“是是是……赵老爷子吗?”掌柜的听说,脸色难看,连口中都结巴起来。
石咏一问,这才晓得,原来这赵龄石竟然已经事先结清了两间房钱——他这是,夺了钱财,将自家患病了的老爹遗弃在了山西会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的?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石咏还顾不上生气,会馆的伙计已经为难地冲石咏一摊手,说:“若是付不了诊金,这……这会馆没法儿帮忙请大夫呀?”
石咏一挑眉,问:“你们会馆难道不该顾着同乡之谊,帮扶一把么?”
在他想象之中,会馆中就该这样,同乡之间,相互帮扶。没想到现实却是另一番情形。
掌柜的听见这话,淡淡地说:“就算是帮扶,也不能是我们这些替人当差跑腿的说了算。若是没诊金,那就先等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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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石咏虽然生就一股子呆气,可还没呆到会因为荒山看上去很美就把荒山买下来的地步。
这回,他没问过李家人的意见,就自己做主拍板定了买荒山,不仅仅是因为他觉得买荒山更加有利可图,而且也是因为他想让老实本分的李家人也能稍许转变一下思路:不是只有从土里刨食儿才能养活这一大家子。
想到这儿,石咏就开口,将他早先问过李大牛的李家财政状况又问了一遍。李大牛不解其意,但是他生性老实,一五一十地又答了。石咏便替他算:
“李叔,你家转眼就是五位男丁,有五口人的丁银要交;除此之外,大郎和二郎眼看着就要准备说媳妇了,喜儿姑娘也是要备嫁妆……”
喜儿就是庆儿的姐姐,不过十来岁年纪,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突然说到自己身上。小姑娘一时涨红了脸就要避开,却发现没人顾得上她,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石咏往下说呢。
“……你们觉得,再佃上三四亩薄田,努力耕种了,日子会比现在更好么?”
李家上下,竟都被石咏这个“呆子”给问住了。
以李家现在的情形,多垦上三四亩薄田,头两年肯定非常辛苦,刨去丁银和地租,得到手的也有限。喜儿姑娘的嫁妆还不急,大郎二郎的亲事却也等不了太久。李家人一下子面面相觑,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人,除了从土里刨食儿,也不会别的。
只听石咏叹了口气,说:“如今南边华家屯在修园子。这边荒山里却生了这么多毛竹,不用白不用啊!”
他说起毛竹,李大牛这才恍然大悟,伸手一拍大腿,说:“挑竿!”
李大牛说的“挑竿”,就是建筑时用的脚手架,多以竹木扎成,三到五年生的毛竹粗细和韧度都合适,是做挑竿得用的材料。这里离华家屯这么近,将毛竹伐了运过去,成本很低,很容易就能赚一笔。
而且这毛竹一旦成林,只要不要一次性伐光,让竹子边采边长,规划好了,就能年年都有出产。
“李叔,你还和我说着山上没出产,除了这毛竹以外,山里的野菜、瓜果、药材,只要细心找一找,遍地都是出产!”石咏心想,只不过出产的不是粮食罢了。
李大牛听了心存犹豫,李家的妇人们,陈姥姥和李陈氏,已经相视而笑,该是已经有些主意了。
“除了山上的出产之外,还可以散养家禽,白天圈一小块地,让鸡鸭之类,在山里自己觅食,晚上再关回棚子里,这样养出来的家禽,肉质鲜,还不容易得病。”
这下连李家大郎二郎他们都听懂了,李大牛反而还在摸着后脑犹豫:“可是养这么多鸡鸭,我们一共就这么几口人,哪里吃得了这么些!”
这下子李家人全笑起来,都在笑这李大牛一根筋,脑子转不过弯来。
“爹,华家屯新来了那么些修园子的人,难道还吃不了咱家养的鸡鸭?”喜儿捂着嘴直笑,一语惊醒梦中人,李大牛立刻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嘿嘿地傻笑着,却越笑越是畅快。
石咏不是个擅长经营的人,脑子也不算特别活络,可毕竟拥有现代人看事物的角度,更容易跳出旧有的框框。
他知道以后树村这附近,修园子的修园子,驻扎的驻扎,以后李家的生计指定要慢慢从耕田种地往副业方向发展。等到这附近住的人多了,李家无论是种瓜果还是养家禽,都有销路的,反倒是一味种田没什么太大指望。况且这里的田,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征去了,无人开垦的荒山却会好些。
买下这荒山,石咏不仅是为了自家,也是为了李家,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大约就是这么着吧!
“李叔,我买了地之后,大约还剩个半吊钱,尽都交给你,你先看着,明年开春,添上点儿种鸡种鸭、苗木种子什么的,你们来定!”石咏伸出双臂,抱着后颈,对李大牛说:“荒山头一年,我家不收地租,但是从第二年起,我家每亩收半吊钱。”
十九亩就是近十两银子,这每亩的地租快赶上早先那几亩薄田了。
可是李家人早已将算盘拨拉开了,如今市面上鸡鸭多少钱,瓜果多少钱,山货多少钱……李大牛是个老成的,犹犹豫豫地没敢应。旁边李陈氏已经在推他:“当家的,快应了!这便宜,是咏哥儿送到门上的!”
石咏笑笑:“不用那么快应,等明年这时候,你们再应也不迟!”
他笑望着饭桌上希望满满的李家人,心里还有好些话都还未说出口。
只要肯努力,你们以后的日子铁定过得不错,石咏想。
康熙帝眼看就要推行“盛世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政令,李家的丁银和劳役就是这么多,不会再添了。往后还会有数次钱粮蠲免,百姓的日子,会渐渐好过起来的。
第二天,石咏就和李大牛一起,去见了里长,然后去县里办妥了文书。石家买了十九亩荒山,扣去零零散散的费用和税金,石咏还剩下几百大钱,全塞给了李大牛。
他们办完文书,回到树村,又在里长那里签了租地的契书,他和李大牛两个摁了手印儿,约定先免地租租一年,往后怎说,明年再定。
签完了契书,石咏向里长告辞,一转身又遇见昨日那个姓王的,笑笑嘻嘻地进来向石咏问安。
石咏昨日向李大牛打听过这王家的情形,越发觉得这故事似曾相识。
原来,这位姓王的男子,父亲名叫王成,他本名王平,但村里人大多只记得他小名狗儿。王平之妻姓刘,膝下有一子一女,分别叫做板儿青儿。如今王家一家四口,与刘氏之母刘姥姥一处住着过活。
据说这王家祖上跟什么高门大户连过宗,只是如今家业萧条,住在树村,不过与邻里一般过活。可前阵子那位刘姥姥进了一趟城,回来之后,这王平就抖起来了,逢人炫耀他在城里有一门显贵亲眷,被嫡妻刘氏和岳母刘姥姥数落了两回,王平才消停了些,可是为人依旧功利,见到石咏才会这么着。
石咏却知这王平曾经帮王夫人的陪房周瑞一家争买田地,而他最最忌惮的冷子兴偏偏又是周瑞的女婿。石咏自然不会对王平有什么好脸色。王平见石咏年纪小,怕是结交了也没有什么用处,便也淡了。
石咏看看天色不早,便央了李大牛帮忙,寻了一趟进城的车驾,哥儿两个坐了,辞别李家人,慢慢往城里赶。
早先在树村里,弟弟石喻简直是甩脱了一切束缚,撒欢儿似的和庆儿一起疯玩,到了这要离别的时候,石喻反而安安静静地坐在车上,望着回城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