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东暖阁,叶清溪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跟太后道:“表姑母,关于表哥,我有些事想跟您说。”
太后闻言,挥退了所有人包括翠微,只留了叶清溪一人。
“洌儿方才又胡闹了?”太后轻叹道,“抱歉,让你受委屈了,你且忍忍。”
“刚才皇上还好,并没有太为难我。”叶清溪道,虽然他企图撩她,但被她完美地吓跑了,“只是我对于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可能发现了那么点端倪。”
太后静静看着叶清溪,似乎在等着她的后话。
叶清溪不太敢跟太后对视,只得低着头像是在回忆似的说:“珍姐,我接下来的话有些直接,还请您别见怪。皇上被我救上来时无意间露过口风,他说是您抛下了他。他说的应该是小时候的事吧,我想问一下,在他小时候,您是不是无意间做过什么事?”
叶清溪知道自己与太后的关系并不平等,不可能真像普通的心理治疗师一样平等交谈,说是“直接”,可说出来的话还是很客气,给太后留了余地。
太后垂眸看着自己的红色指甲,许久后才轻叹道:“当时……我也是身不由己。刚生下洌儿时,我在宫中地位不算稳固,比起亲自照料他,我更多想的是怎么讨得先皇的欢心。而先皇那时候并不喜爱洌儿,我或许便因此而有些疏忽了吧。”
太后长长一叹道:“我不是个称职的母亲,亲自照料洌儿的时间太少了吧。”
叶清溪觉得太后说得很可能过于轻描淡写,不过太后能说出来,对她来说已是个惊喜。如果太后并没有刻意遗漏什么大事的话,那么萧洌觉得太后不要他的想法便是在长期的负强化中形成的吧。小孩子天然依恋父母,可若当他想要跟太后亲近时却被太后拒绝时,大概会产生“一定是我不乖母后才会不爱我了”之类的想法吧。长期如此让他产生了“母后不爱我,不要我了”这样的想法也不奇怪。小孩子的世界与大人不同,大人不理会孩子时,他不会想他们是在忙,只会想一定是我不好,父母才会不要我,因此而产生自卑自厌的情绪。
叶清溪脑中忽然浮现一句话,是太后说的,太后说,萧洌从不会主动到她住的东暖阁,那时候太后说这句话是为了安慰被迫留在宫里惊恐的她,当时她并没有多想,如今看来,萧洌这算是一种“习得性无助”吗?就像是被家暴的妇女,试过几次反抗或者求救后发现对自己的处境并没有任何好处,甚至反而让她的情况变得更糟后,便会产生类似“反正我做什么都没用的”之类的想法,再也不会反抗,即便有人想要救她出火坑她也不会相信。而萧洌的情况……或许便是在数次乃是数十次想要从太后那里得到关爱,却次次碰壁之后,他也学会了再也不向太后寻求“母爱”,因为他已经坚信,他根本得不到他想要的。
在萧洌对太后的态度上,叶清溪一直是有些困惑的,太后说萧洌怕她抢了萧家江山,说萧洌故意撩拨她这个远房侄女是为了激怒太后,她曾经也觉得萧洌是恨太后的,所以处处与太后作对,然而先前萧洌发怒时太后上去拦着,他并没有伤害太后,总让她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如今看来,萧洌对太后的情感或许根本不是单纯的恨吧。归根到底,或许还是爱,是爱而不得,因而生了恨。
那么,让太后真诚地对她过去的作为道歉,对于萧洌的病情会有帮助么?
叶清溪没那么乐观。精神障碍的成因是很复杂的,一开始或许是环境刺激,但长期如此自然会导致大脑器质性的病变,等到了如今,各种原因纠缠在一起,合并生成了怎样的精神障碍她还没弄清楚,更别说选择治疗方法了。
叶清溪不想对太后的过去指手画脚,更不愿说什么违心的话宽慰太后,最后只是道:“养育孩子确实很难。”
此时此刻,她倒是对萧洌更多了一分同情,对他今后的举动或许还会更宽容一些。
太后勉强笑了笑:“我不是个好母亲,在洌儿年幼时亏欠他太多。如今多亏遇见了你,可以帮我治好他……”
“……我一定尽力而为。”叶清溪郑重道。她比之前更多了几分干劲,一是她同情萧洌的遭遇,二则是她很清楚地意识到,若想活下去,她没有任何说不的权力。
第二天,叶清溪摩拳擦掌准备再跟萧洌接触,谁知却被告知,萧洌今日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叶清溪跟着太后远远地望了一眼,萧洌面上染了不健康的苍白,面颊却红得如同涂了胭脂,他的身体深陷在床铺之中,呼吸粗重,头上亦有冷汗冒出,也不知是不是做了噩梦,神情极度不安。叶清溪帮不上忙,又怕给人帮了倒忙,在看了眼之后就自觉退了出去。
一开始太医院的太医只说是落水引起的高烧,但第二天萧洌烧还没退甚至说起了梦话时,一些令人恐慌的流言在这深宫渐渐弥漫。
近些日子京城里时不时爆出有人得了天花的传言,说是已经死了不少人,如今皇帝倒下,不禁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也被感染了天花,一时间人心惶惶。
以太后对后宫的掌控力,自然第一时间得知了这些流言,把几个传话传得最勤快的杖毙,极大地震慑了其余人等。
而叶清溪在得知流言后亦是诧异不已,她忍不住问面色青沉的太后:“就是那个被人类消灭了的天花?”她顿了顿,“大概几百年后。”
太后缓缓点头,眉头紧皱,竟生生把指甲给握断了。洌儿绝不能有事!
太后心中的惆怅不过一闪而逝,她自是不能让叶清溪在完全抵触的态度下做事,她点头道:“那我与洌儿谈谈吧。”
叶清溪忙道:“那就拜托珍姐了!”
是我要拜托你啊。
太后淡淡地笑着应下。她的洌儿,她唯一的儿子,她要他好起来,他一定要好起来!
太后去正殿时,正好遇上许木匆匆跑出来,见她到来,他忙激动道:“娘娘,皇上在里头砸东西呢!”
太后脚步一顿,随即又加快步子,刚进入寝宫内,便看到了一地的狼藉。她眉头微皱,抬眼望去,她的儿子正好面无表情地举起一个前朝的花瓶,用力往地上一掷,砰的一声摔得粉碎。
太后见他并没有伤害自己,便只是静静地站到一旁,直到他把屋子里能摔的东西都摔坏了蜷缩着坐在地上,才深吸了口气软声唤道:“洌儿。”
萧洌缓缓抬头,太后所处的位置比他坐着的地儿亮,他微眯了眯眼,随即慢吞吞地站起身,拍拍身上被弄皱的衣裳,这才若无其事地低声道:“母后。”
太后本想走近些,可抬脚却见前方都是破碎的瓷器,蜿蜒了一路,横亘在她和她的儿子之间,她犹豫了片刻,便站稳了身子,待在原地叹道:“洌儿,你又何必跟母后置气呢?”
此为防盗章,买够全文一半的随便看,不够的等三天叶清溪听出了太后话语中的无奈和焦急,同情太后的同时,也同样焦虑于自己的命运。可前路并无岔道,她除了鼓起勇气一往直前,也确实毫无他法。
“好,我会尽力而为!”叶清溪郑重点头,她是在给太后信心,也是在给自己力量,她一定行的……不行也得硬着头皮上啊!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太后赞赏地笑道,“事成之后,我之前的承诺定会实现。”
只不过令人纠结的是,叶清溪这边答应跟萧洌一道出宫了,然而萧洌却又不肯了。
“这是朕的乾清宫,朕不走!”
叶清溪到的时候,就听萧洌冷冷地对太后说了一句。
“洌儿,如今疫病来势汹汹,母后亦是为你着想。等疫病稳定下来了,你自然得回来。”太后耐心地解释道。
萧洌看了太后一眼,眼底犹豫了片刻,像是有什么话想说,然而最后他却抓紧了身上盖的锦被,大义凛然道:“朕是皇帝,自然要与黎民天下共进退!”
太后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绷着脸肃然道:“这天下还没到需要你这九五之尊以身试险的地步。唯有你保全了自己,这天下才不会乱。你想要冒着将这天下拱手送人的危险继续任性妄为么?”
萧洌不语,但看得出来,太后的话他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太后无奈地叹息一声,转头看到叶清溪,她眉头微挑,又对萧洌道:“清溪也会同你一道去,你不会闷的。”
萧洌闻言抬头看了叶清溪一眼,又垂下视线,仍然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叶清溪隐约明白萧洌不肯去的原因,她走到太后身边低声道:“太后,先让宫人都出去吧,我来劝劝他。”
太后也没多问,示意其余人都退下,她站了会儿,对叶清溪点点头,也先出去了。
萧洌见其余人包括他的母后都退了出去,不禁看向独自留下的叶清溪。
叶清溪走上前来,微微弯腰望着萧洌道:“表哥,表姑母这并非想要抛弃你。她是担心你感染疫病,才让你去宫外人少之处避逗,而她自己则冒着风险留在宫内替你看好这萧家江山。”
萧洌的瞳孔微微扩大,不可思议地瞪着叶清溪。
叶清溪脊背僵直,生生控制住转身就逃的冲动,甚至弯起唇角笑道:“你的母后从前亏欠了你,她一直很后悔。如今她想补偿你,请给她一个机会。”
萧洌死死地望着叶清溪,忽然蓦地伸出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暴怒道:“你懂什么?胡说八道!你又知道什么?”
叶清溪慌忙抓住萧洌掐自己的手腕,好在他大病还未好,此刻气力不济,她在窒息前终于掰开了他的手,蓦地后退了好几步。
她心脏砰砰直跳,见萧洌没有追过来,惊魂未定地平缓自己的呼吸。
“你这个骗子!你跟我母后是一伙的!你懂什么,你懂什么!”萧洌忽然手脚并用从床上翻下来,吓得叶清溪忙向门口逃了几步,此时身后却传来东西被砸碎的声音。
她下意识回头,却见萧洌根本没有来追她的意思,他疯了似的将寝宫里的饰品一样样砸烂,在他转身的瞬息之间,她竟看到了他面上的泪水。
她呆呆地站在门口,而匆匆循声进来的太后见到这一幕,不禁问道:“洌儿这又是怎么了?”
“大概是我说了什么话刺激到他了吧。”叶清溪有些自责地说。
太后无声地拍了拍叶清溪的肩膀,她倒不怪叶清溪,洌儿无缘无故便暴怒的时候多了,也说不好是不是叶清溪的错。她正想上前,却见萧洌忽然背对她们停下了动作,静静地站在屋子中央,如同无生命的雕塑。
“洌儿?”太后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萧洌沉默了片刻道:“母后不用再费神,孩儿愿意出宫。”
太后看着这满地的狼藉,明智地没问他忽然改变主意的理由,只笑道:“你想通了便好,快回床上歇息去,母后让人进来收拾。”
萧洌悄无声息地爬进了他的被窝中,一声未吭。
太后与叶清溪出了寝宫,便吩咐宫人进去打扫,必须轻手轻脚。宫人们早习惯了萧洌的破坏欲,见怪不怪地进入寝宫,各司其职打扫起来。
“清溪,你同洌儿说了什么?他怎么气成这模样,却还是改了主意?”太后询问道。
叶清溪还没有将她对于萧洌缺爱的想法告诉太后,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太后即便知道了原因,若是过于急功近利,或许反而会有反效果。但她要是不说原因,也不好解释他为什么突然暴怒。
“他怎么会变了主意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他会生气,确实应该是因为我的话。”叶清溪还是决定暂且隐瞒一部分,“我跟他说,您很后悔过去对他的亏欠,如今想要补偿他。”
太后怔楞,片刻后苦笑:“没想到他竟连听也听不得。”
叶清溪摸了摸脖子没说话,萧洌认为太后绝不可能爱他这个儿子,她这个外人这么说,自然是往伤口上撒盐。真是又往鬼门关走了一圈,这回还是她自己作的。这叫啥?在作死的边缘来回试探。但就结果来说,效果似乎还可以,至少他愿意出宫了。但或许,她这也是给自己挖了个大坑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