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定了萧洌之后,太后便雷厉风行地确定了随行人员。她多找的是从前得过天花没死的,不过宫里这样的免疫人群毕竟不多,其余人也只能挑了身强体壮的凑合。而在护卫萧洌方面她也不含糊,找的是她娘家亲戚,她亲哥的儿子徐威,正正经经应当叫她姑母的。
太后不想让人抓着她把柄,因此平日里对她娘家的恩宠很有限,好在她哥很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多年来十分配合地保持低调,没让人抓着一丝一毫的把柄。唯有禁卫军统领一职,她坚持交给了她的侄儿,唯有让亲人守卫皇宫内外,她才能睡得着。
如今萧洌要出宫,太后自然要选择信得过的人,这事便落到了徐威头上。
不过准备了两日,太后便顶住靖王那边的压力,派人将萧洌和叶清溪打包送出皇宫。此行的目的地是城外的报国寺,那是皇家寺庙,唯有皇家之人才能去参拜,如今皇帝亲临,自然要将它彻底封锁起来,再不允许任何人随意进出。
叶清溪跟翠微同坐一辆马车,入宫这么多日来重新回到宫外看到她熟悉的集市,心中颇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在马车驶出城外时,车队忽然停了下来,前面有人来传话,说是萧洌请叶清溪过去。
叶清溪一脸求救地看向翠微。
翠微道:“叶姑娘不必担心,奴婢随姑娘一道过去。”
“多谢姑姑。”叶清溪感激地道了谢。那天被萧洌又杀人未遂了一次后,她便没再往他跟前凑,直到如今。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萧洌所乘坐的车马前。这一次出行算是半公开的形式,萧洌乘坐的马车很大很豪华,但并非御制。
二人先后上了马车,马车内萧洌盯着二人上来,在看到翠微时他面色微微一变道:“朕没让你过来。”
他的话也没指明是谁,叶清溪的心弦原本一直紧绷着,闻言立刻转身就要下去,萧洌顿时叫道:“站住!”
叶清溪脊背一僵,与跟她面对面的翠微相视苦笑。
翠微微微颔首以示鼓励,轻声道:“陛下,奴婢告退。”
叶清溪心想,太后让翠微陪她一起来有什么卵用!
叶清溪在翠微离开后便认了命,转身离得萧洌远远的,防备他万一再想对她动手。她是真的干得出来跳车逃跑这种事的,她发誓!
萧洌下令车队继续,斜眼看着叶清溪。好一会儿他都没出声,直看得叶清溪头皮发麻。
“表妹,坐过来些。”萧洌温声道,和风细雨似的柔。
叶清溪只能挪动着往他那边靠了靠。
在萧洌将手伸过来时,她条件反射似的一僵,便听萧洌道:“前两日我失手伤了你,疼不疼?”
叶清溪僵笑:“……不,不疼。”
“怎么会不疼呢?我当时没太控制力道。”萧洌说着侧抬她的下巴,仔细去看她的脖子。
不疼是假的,可到底没伤到,叶清溪也不想跟个精神病人计较,她刚抬手抓着萧洌的手想拿开,眼角余光便瞥到黑影一闪,随后她便觉得脖子忽然变得湿热。
叶清溪的大脑懵了好一会儿,直到她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萧洌居然在亲她脖子?
“清溪,你让人来寻哀家?”太后上下打量着叶清溪,见她除了有些恍惚之外并没有受到伤害,便放了心。
“啊,是,先前皇上忽然叫我,我有些担心,但现在没事了。”叶清溪先是点头又是摇头。
太后匆匆点头道:“没事便好。”她面上带着愁容,心里有事的情况下自然没有注意到叶清溪的欲言又止。
太后看着叶清溪叹了口气道:“何江自尽了。”因此她才会匆匆赶去。
叶清溪有些惊讶。
“不知他是畏罪自尽,还是为了替幕后主使扛罪。”太后看了眼叶清溪,眼里似乎带了点期待。
叶清溪想到那内侍当时的惧意,不禁感同身受地心里一凉。她在现代时,身边还没有出过任何比不小心摔倒扭伤了脚踝更严重的伤害事件,可见了太后进了宫之后,感觉天天在见血光之灾,或许哪一天她的小命也会这样莫名其妙地交代了,可她对此却毫无掌控力。对于人类来说,安全感很重要,而对生活的掌控力是提升安全感的有力途径,她如今不过是随波逐流,对生活中的一切都只有无力感,她能怎么办呢?只好压下心中的一切不安,尽全力做她该做的事。但愿在她崩溃前能离开这个深宫漩涡吧。
她抬眼,见太后正望着自己,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太后似乎是想从她这儿得到一些决断性的意见。然而她不过是个应用心理学专业的肄业生,又没有读心的异能,她哪里知道那个内侍是为了什么原因自杀?她连那内侍是不是自杀都不知道!
“我也看不出来。”叶清溪摇头,语气略为坚定,她可不想太后对她有什么别的期待,在答应治疗萧洌的这件事上,她已经失策过一次了,可不能再犯浑。
太后似有些失望,但也不强求,转身便往东暖阁走去。叶清溪忙跟了上去。
叶清溪走在太后两步开外,不自觉地看向对方,即便是背影,也一样端庄优雅,令人心生敬畏。
到了东暖阁,叶清溪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跟太后道:“表姑母,关于表哥,我有些事想跟您说。”
太后闻言,挥退了所有人包括翠微,只留了叶清溪一人。
“洌儿方才又胡闹了?”太后轻叹道,“抱歉,让你受委屈了,你且忍忍。”
“刚才皇上还好,并没有太为难我。”叶清溪道,虽然他企图撩她,但被她完美地吓跑了,“只是我对于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可能发现了那么点端倪。”
太后静静看着叶清溪,似乎在等着她的后话。
叶清溪不太敢跟太后对视,只得低着头像是在回忆似的说:“珍姐,我接下来的话有些直接,还请您别见怪。皇上被我救上来时无意间露过口风,他说是您抛下了他。他说的应该是小时候的事吧,我想问一下,在他小时候,您是不是无意间做过什么事?”
叶清溪知道自己与太后的关系并不平等,不可能真像普通的心理治疗师一样平等交谈,说是“直接”,可说出来的话还是很客气,给太后留了余地。
太后垂眸看着自己的红色指甲,许久后才轻叹道:“当时……我也是身不由己。刚生下洌儿时,我在宫中地位不算稳固,比起亲自照料他,我更多想的是怎么讨得先皇的欢心。而先皇那时候并不喜爱洌儿,我或许便因此而有些疏忽了吧。”
太后长长一叹道:“我不是个称职的母亲,亲自照料洌儿的时间太少了吧。”
叶清溪觉得太后说得很可能过于轻描淡写,不过太后能说出来,对她来说已是个惊喜。如果太后并没有刻意遗漏什么大事的话,那么萧洌觉得太后不要他的想法便是在长期的负强化中形成的吧。小孩子天然依恋父母,可若当他想要跟太后亲近时却被太后拒绝时,大概会产生“一定是我不乖母后才会不爱我了”之类的想法吧。长期如此让他产生了“母后不爱我,不要我了”这样的想法也不奇怪。小孩子的世界与大人不同,大人不理会孩子时,他不会想他们是在忙,只会想一定是我不好,父母才会不要我,因此而产生自卑自厌的情绪。
叶清溪脑中忽然浮现一句话,是太后说的,太后说,萧洌从不会主动到她住的东暖阁,那时候太后说这句话是为了安慰被迫留在宫里惊恐的她,当时她并没有多想,如今看来,萧洌这算是一种“习得性无助”吗?就像是被家暴的妇女,试过几次反抗或者求救后发现对自己的处境并没有任何好处,甚至反而让她的情况变得更糟后,便会产生类似“反正我做什么都没用的”之类的想法,再也不会反抗,即便有人想要救她出火坑她也不会相信。而萧洌的情况……或许便是在数次乃是数十次想要从太后那里得到关爱,却次次碰壁之后,他也学会了再也不向太后寻求“母爱”,因为他已经坚信,他根本得不到他想要的。
在萧洌对太后的态度上,叶清溪一直是有些困惑的,太后说萧洌怕她抢了萧家江山,说萧洌故意撩拨她这个远房侄女是为了激怒太后,她曾经也觉得萧洌是恨太后的,所以处处与太后作对,然而先前萧洌发怒时太后上去拦着,他并没有伤害太后,总让她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如今看来,萧洌对太后的情感或许根本不是单纯的恨吧。归根到底,或许还是爱,是爱而不得,因而生了恨。
那么,让太后真诚地对她过去的作为道歉,对于萧洌的病情会有帮助么?
叶清溪没那么乐观。精神障碍的成因是很复杂的,一开始或许是环境刺激,但长期如此自然会导致大脑器质性的病变,等到了如今,各种原因纠缠在一起,合并生成了怎样的精神障碍她还没弄清楚,更别说选择治疗方法了。
叶清溪不想对太后的过去指手画脚,更不愿说什么违心的话宽慰太后,最后只是道:“养育孩子确实很难。”
此时此刻,她倒是对萧洌更多了一分同情,对他今后的举动或许还会更宽容一些。
太后勉强笑了笑:“我不是个好母亲,在洌儿年幼时亏欠他太多。如今多亏遇见了你,可以帮我治好他……”
“……我一定尽力而为。”叶清溪郑重道。她比之前更多了几分干劲,一是她同情萧洌的遭遇,二则是她很清楚地意识到,若想活下去,她没有任何说不的权力。
第二天,叶清溪摩拳擦掌准备再跟萧洌接触,谁知却被告知,萧洌今日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叶清溪跟着太后远远地望了一眼,萧洌面上染了不健康的苍白,面颊却红得如同涂了胭脂,他的身体深陷在床铺之中,呼吸粗重,头上亦有冷汗冒出,也不知是不是做了噩梦,神情极度不安。叶清溪帮不上忙,又怕给人帮了倒忙,在看了眼之后就自觉退了出去。
一开始太医院的太医只说是落水引起的高烧,但第二天萧洌烧还没退甚至说起了梦话时,一些令人恐慌的流言在这深宫渐渐弥漫。
近些日子京城里时不时爆出有人得了天花的传言,说是已经死了不少人,如今皇帝倒下,不禁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也被感染了天花,一时间人心惶惶。
以太后对后宫的掌控力,自然第一时间得知了这些流言,把几个传话传得最勤快的杖毙,极大地震慑了其余人等。
而叶清溪在得知流言后亦是诧异不已,她忍不住问面色青沉的太后:“就是那个被人类消灭了的天花?”她顿了顿,“大概几百年后。”
太后缓缓点头,眉头紧皱,竟生生把指甲给握断了。洌儿绝不能有事!
太后心中的惆怅不过一闪而逝,她自是不能让叶清溪在完全抵触的态度下做事,她点头道:“那我与洌儿谈谈吧。”
叶清溪忙道:“那就拜托珍姐了!”
是我要拜托你啊。
太后淡淡地笑着应下。她的洌儿,她唯一的儿子,她要他好起来,他一定要好起来!
太后去正殿时,正好遇上许木匆匆跑出来,见她到来,他忙激动道:“娘娘,皇上在里头砸东西呢!”
太后脚步一顿,随即又加快步子,刚进入寝宫内,便看到了一地的狼藉。她眉头微皱,抬眼望去,她的儿子正好面无表情地举起一个前朝的花瓶,用力往地上一掷,砰的一声摔得粉碎。
太后见他并没有伤害自己,便只是静静地站到一旁,直到他把屋子里能摔的东西都摔坏了蜷缩着坐在地上,才深吸了口气软声唤道:“洌儿。”
萧洌缓缓抬头,太后所处的位置比他坐着的地儿亮,他微眯了眯眼,随即慢吞吞地站起身,拍拍身上被弄皱的衣裳,这才若无其事地低声道:“母后。”
太后本想走近些,可抬脚却见前方都是破碎的瓷器,蜿蜒了一路,横亘在她和她的儿子之间,她犹豫了片刻,便站稳了身子,待在原地叹道:“洌儿,你又何必跟母后置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