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看到他颔首,又好像没做回应。玉揭裘静静地留在原地。
他略微估量了一下外面的兵力,鬼兵说好对付也好对付,说难缠也难缠。还有那么多人。不过,眼下,这并不是他该思索的事。
短刀还藏匿在身上,即便已然决定弃了这条命,他却还是难以解下它。
他无法体会他人的心情,外界都因莫测而可怕。他只能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即便是他诞生的家中,于他而言也是危机四伏的乱世,在这样的惴惴不安里,他深知武器的重要性。
玉揭裘触发了穴位。
那是鼎湖宗在内几个大宗都会教的招式,封闭七窍,宛如向身体四处发出将死的诏令。他不打算出去送死,倒不如留在这等。
他从未用过这办法,竟不知还会有后效。
身体忽然动弹不得,眼前也陷入一片漆黑。玉揭裘发觉自己坐在某个座位上,而眼前除了一盏灯外一无所有。
那是一盏纸糊的宫灯。
走马灯么……
作为王的孩子降生也好,踏上仙途也罢,乃至于心悦江兮缈,非要说,他并不觉得自己挫败的一生中有什么值得回忆。
那灯转动起来,本该只出现你追我赶的画面,可却居然有一幕幕画面出现。
他看到自己降生,皇祖母还在产床上,便下令杀戮所有接生的下人。近亲相通本该是被写上史书的混账事,却被生生压了下来。之后便是他长大,被王驱逐,追杀,然后迫不得已逃进贼窟。
当初见到慕泽,他便不作隐讳,告诉当时还不是玉揭裘的玉揭裘:“我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收你为徒,要么当场杀了你。”
玉揭裘并不作答,不过,他自然不想死。只是觉得求得太过头,反而会被回绝。果不其然,慕泽的确是这样想的,但凡这作恶多端的恶徒表现得太热烈,定然有诈,不如除去隐患。
然而,那时候的他还未习得读心之术。
他根本没想到,这总角居然有这样一套应付人的本事。
玉揭裘内心毫无波澜,僵硬地观看走马灯。
——原本是这样的。
他是渐渐蹙眉的。
进了师门,遇到江兮缈。后来下山游历。到此都没有任何问题。
他慢慢觉察了不对劲。
玉揭裘记得很清楚,他在冬日崖添国的一处山上遇到了小狐狸。然而,眼前的走马灯里,他独自杀了狼王,吸收狼的妖丹,随即用师门相互联络的法器探查了一下江兮缈的位置,径自往斑窦境去。他到了斑窦,与师姐一同处置了傀儡,随即两人往宫中去。
弥留之际,走马灯倒映出的不该是将死之人活过的一幕幕么?
这可不是他所经历过的一生。
玉揭裘不明白。
不过,宫中作祟的狐妖出现了,单枪匹马,孤军奋战。
那是一只九尾狐妖。
即便只有妖身,玉揭裘也能认出,那正是小狐狸。
可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们的修为都不够,好在江师姐足智多谋,设下陷阱,又锲而不舍。终于合力杀死了狐妖。
到最后,巨兽化为瘦小的赤狐。谢弄峤急于为江兮缈庆功,众人匆匆离去,玉揭裘却回过头。
狐狸倒在地上,爪趾外张,双目已然浑浊了。有蝇虫在半空中飞舞,仿佛守候驻地的秃鹫。他想,她无疑要死了。
玉揭裘对怜悯与恐惧都迟钝,却还是默默回想起她杀过的那些人。妖的修行之苦,比起人更甚百倍。虽然会按规矩办事,但他并不理解人与妖,乃至于人与牲畜的分别。
所以,尽管他不觉得她可怜,也不会感到嫌恶或鄙夷。
濒死的九尾狐妖嗫嚅着什么。
即便只是好奇心作祟,玉揭裘仍然走了上去。他靠近,想听她最后在说什么。
临死前,这杀人如麻、垂死挣扎的妖兽失去意识,口中念念有词。
阴差阳错,只剩玉揭裘聆听她遗言。
她说:“……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