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兮决定装傻,暂时略过问题的关键所在,是含笑解释,“你瑞主子不在了,翠袖也出宫去了,叫你再担着‘翠鬟’这名儿,到我身边儿来伺候,倒仿佛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故此我说,你这名儿啊,须得改了去。”
“不过说来也巧,你本名儿里原本就有‘玉’字,倒是现成儿的,便也不必额外再换旁的名儿去了。至于咱们宫里其他人没有用本名的,那是睡觉他们自己本来的名儿里并没有‘玉’这个字儿呢?”
翠鬟虽说心下不自在,却也说不出旁的来。
这次婉兮随驾木兰,也特地将改回原名的玉英给带上了。
这便叫她一个人担了两个人的回忆去。叫着“玉英”仿佛是叫着玉萤;而她的神态举止,又带着玉蕤的影子。
七月十四日,圣驾抵达避暑山庄。
婉兮以皇贵妃之位,到了避暑山庄后,这便也挪进皇太后的行宫“松鹤斋”去,随同皇太后一同居住。
皇太后居“松鹤斋”后殿“乐寿堂”,皇帝便安排婉兮住在“乐寿堂”南边儿的“绥成殿”。
说来也巧,当年雍正爷的潜龙邸雍和宫里,也有一座“绥成殿”,内供奉佛母、度母。因着这个缘故,叫皇太后每当向南望见绥成殿,心下倒也生起不少的回忆和慈悲之心来。
小十五每日跟着语琴来给婉兮请安,便也时常都腻在绥成殿内念书。
许多年后,当小十五长大成人,皇帝便将小十五赐居在此处。
因与皇太后一处居住,倒叫婉兮与永常在盘桓的机会多了起来。
永常在借着她阿玛四格为总管内务府大臣的便利,这便补上了玉蕤离去留下的空当。倒叫婉兮依旧对内廷之外的事,知之甚详。
这日在山庄中闲坐,永常在含笑道,“六月二十四,皇后娘娘的内侄讷苏肯给皇上写了谢恩折,这会子已经送到避暑山庄来了。他被皇上革去了侯爵,不但不敢抱怨,还要上折子谢恩来呢。”
讷苏肯这道折子,主题为“奏因皇后擅自剃发、意欲出家,颁谕削侯爵留任而谢恩”。
婉兮未委托挑了挑眉,垂眸一笑,“西北隔着远,也难怪讷苏肯直到此时,还以为皇后是剃发,是想要出家。”
永常在耸肩轻哂,“他自还当他姑妈是什么烈女子,薅头发就是剃发,撒泼耍混却成了想要出家——他自以为这谢恩折上的还算聪明,殊不知反倒拍到了皇上的马脚上。”
“怎么说?”婉兮抬眸望住永常在。
永常在“嘿”地一声,“这样明白谄媚的谢恩折,皇上看过好歹也得给三个字‘知道了’。可是这道折子,皇上却压根儿一个字的朱批都没给。显然,这道折子是白上了,皇上就当没看见,根本就不接受讷苏肯的媚上去。”
婉兮轻垂眼帘,拍了拍永常在的手,“难为你这些都替我打听来了。替我多谢你阿玛。”
永常在心下自是小小得意。
“还有件事儿,小妾忖着皇贵妃娘娘听了,心下必定也是痛快的。”
婉兮抬眸,“凌之,你说就是。”
十九岁的永常在,年轻的脸上闪着耀眼的光芒。
“也是六月间的事儿。有觉罗被打了!结果皇上没向着挨打的觉罗,还说谁叫那觉罗腰上不扎红带子就出门的,那被打了,就也不能按着觉罗被打的例,治那打人者的罪;反倒要用打普通人的罪来议就是了”
爱新觉罗家的子孙,以腰带来显示身份:近支的宗室系黄带子,远支的觉罗们系红带子。
因宗室和觉罗都为爱新觉罗家的子孙,故此若有人敢打宗室和觉罗,治罪是要加重的。
婉兮也是扬眉,“哦?”
永常在眉眼闪动,“对,皇上显见得是对觉罗们生厌了!——那小妾便不自觉想到前朝那个多事的觉罗阿永阿去!皇上晋位皇贵妃娘娘,他非要跳出来劝谏,还为皇后鸣不平,皇上这便迁怒给所有的觉罗们了。”
“从这件事出了之后,小妾倒想看看觉罗们还敢不敢继续出言不逊了。要不然谁知道自己哪天不小心忘了系红带子出门,不知因为什么就被人给打了呢!——就算打了也白当觉罗,对方也只按殴打平民的例来论罪罢了”
婉兮却没说话,眸光微微撇开,仿佛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永常在原本得意满满,却没想到婉兮是这副反应,这便有些闪了腰。
“皇贵妃娘娘……怎么,您仿佛听见这个,却不高兴?”
婉兮淡淡抬眸,“凌之,我倒不觉着皇上此举与觉罗阿永阿有何必然的因果。阿永阿是觉罗,可是这天下的觉罗多了,不止一个阿永阿。”
永常在一怔,忙争辩道,“皇上这些年来一直都是护着宗室和觉罗们,这次还是头一回听说皇上竟对觉罗们这样,打了也跟打平民的待遇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去了……这事儿就发生在觉罗阿永阿多嘴之后,显见得皇上就是为了皇贵妃娘娘您啊!”
婉兮忖了忖,约略而笑,“凌之,你说如果皇上为了你,而与所有宗亲为敌……你会为此事而开怀么?”
永常在便是挑眉,“那自然高兴啊!皇上肯为了我那样,那才是宠冠六宫!”
婉兮含笑摇头,“你终究才十九岁,还小。”
叫一个十九岁的小女孩儿,去懂婉兮自己如今三十九岁的心,仿佛是有些难为永常在了;况且永常在家世好,从小又是她阿玛的老来得女,娇生惯养出来的格格,忧患之心就更要少些。
婉兮便也只是点到即止,并未多说。
婉兮寻了个由头,这便先回自己的寝宫去了。永常在遥遥望着婉兮的背影,撅了嘴与观岚嘀咕,“你说皇贵妃这是什么意思?我是卯着劲地讨好她,叫我阿玛将所有与她有利的消息都给打听来了……结果她反倒不乐意听了,是么?”
观岚也道,“可不是么?小主儿您往日里除了这么用心地对皇太后之外,何至于还要这么对旁人去了?如今小主儿这么给皇贵妃用心,皇贵妃怎么反倒不领情呢。”
“她这是为什么呢?”十九岁的永常在怎么都不能接受婉兮的冷淡,这便有些想歪了,“……是不是她自己年岁大了,这就开始防备我们这些年轻的,不想叫我借着她去得宠?”
这回皇帝出行,将这一二年间进封的几位常在都给带上了,永常在想当然以为,以皇贵妃三十九岁的年纪,被这一群年轻的新人环绕着,心下自然觉着受到威胁了去。
观岚也皱眉道,“其实……按说凭小主儿对皇贵妃这么卖力,皇贵妃但凡心里有点感恩之心的,都应该帮衬小主儿一把去了。”
“总归皇贵妃的年岁也大了,小主儿又为她效力,她顺势推小主儿得宠,对她难道不也是好事一桩么?难不成她还想看着旁的那些不与她归心的新人得了宠去?”
永常在噘着嘴坐下来,两只手撕扯着绣花手绢儿,“她怕是也自有她的道理——你没瞧见么,这回随驾而来的这几位常在,倒是个个儿都与她有些关联的。禄常在是庆妃的妹子,新常在原来是豫妃位下的官女子,宁常在是容嫔家里人,武常在是颖妃宫里人……”
观岚也点头,“说起来好像也就那常在远了点儿。那常在是愉妃宫里的,奴才听说皇贵妃跟愉妃倒有些不对付。”
永常在蹙眉想了半晌,“可是这个那常在也是个柏氏,跟白常在和当年的怡嫔倒是本家儿。白常年在的哥哥也在内务府造办处供职,我阿玛倒是都认得,听说柏家的人仿佛跟皇贵妃过从也颇密……”
观岚张大了嘴巴,“那这么说起来……哎哟,果然倒好像小主儿您,跟皇贵妃仿佛有些远了。”
永常在懊恼地一丢手绢儿,“你说是不是?!所以她才对我那么不冷不热的……她是只想叫我效力,却并不想抬举我,怕我分她的宠去!”
观岚撇了嘴,“那皇贵妃她也有点儿太小心眼儿了。”
小十五虽说尚且年幼,可既然在京里已经单独挪进毓庆宫里居住了,那随驾到了避暑山庄来,就也没有再回到内廷随着母妃们一起居住的道理了。
故此小十五在避暑山庄里,也跟着其他几位皇子一起住阿哥所。
避暑山庄的阿哥所就在正殿楠木殿西侧,抬头向东就能看见楠木殿的殿顶,叫皇子们不由得浮想联翩。
也唯有小十五年幼,心下反倒是最安静的。
便是在避暑山庄,皇子们的功课也并未疏怠。在起驾赴木兰行围之前,皇子们还是按着规矩,每日进学。
永琪自是不愿与永璇交接,此时唯有四位皇子,他便也只能反倒与永璂时常在一处。
“我跟老八成婚后,都从阿哥所挪出来,有了单独的住处。今年你与老十一也都蒙皇阿玛指婚,按理也都该提前搬出来,预备新婚之事了。你怎地还跟小十五一起住毓庆宫呢?”
永璂有些尴尬,嘿嘿地笑了几声儿,“哦,不是还没到吉期呢么。等到了吉期,怕就能搬出来了。”
永琪耸了耸肩,“小十五还没满五生日,皇阿玛就这么早早下旨叫他住进毓庆宫。今年的事儿都是明摆着,你跟老十一今年都必定是要指婚的,成礼之后是必定都要挪出来的,那整个毓庆宫可就只是给小十五一个人居住了。”
永琪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就像毓庆宫在康熙年间,只给皇太子胤礽一人住的时候儿似的。”
这要是从前,只要一听见这样的话,永璂能立时就火冒三丈了。
谁叫他才是曾经的唯一的嫡皇子,若说有人能单独住毓庆宫,效仿当年康熙爷对皇太子胤礽的旧例,那也唯有他才有资格不是?
永琪噙着笑意,等着永璂发火儿呢。可是永琪也没想到,他这番话说完,竟如同一拳砸在棉花团上似的,永璂不但没暴跳如雷,甚至——连嘴上的不愿意都没有,反倒还有些瑟缩地笑。
“哦,可不是嘛,咱们都成婚了,阿哥所自然空了。那小十五自然是独住毓庆宫了。”
永琪不由得失望地挑眉,缓缓坐直。
他的感觉原来没出错,永璂当真变了。
从三月间,皇后被押送回宫,当着一众皇子和公主的面儿被锁进翊坤宫后殿起,永璂就变了。
没有了生母的倚仗,原本独一无二的嫡皇子的地位也变得尴尬和微妙起来,现实的残酷之下,永璂竟然当真如个自保的朱宫(变色龙)一般,性子随着周遭的变化而改变了。
而这会变色的“朱宫”啊,这名字本身岂不又可代指他们这些红墙之内生长的皇子们去?
永琪真是有些掩不住地失望,却不肯这样轻易放弃。
永琪便又缓缓道,“今年秋狝,我当真是有些不习惯。往年都是皇额娘随驾而来,咱们每日里都是去给皇额娘请安的……可是今年,忽然就变成了皇贵妃去。”
“皇贵妃俨然已经僭越,擅专中宫之位去……我们倒也罢了,终归不过是庶出的皇子。可是你呢,老十二,你都不替皇额娘争辩去?”
终是为人子,却不能替自己的母亲争辩,永璂自己的心下也是难受的。
此时又被永琪戳到痛处,永璂不由得动了动嘴唇。
他何尝不想替额娘去争辩?可是——他不敢。
皇阿玛对皇额娘绝情的样子,从皇阿玛叫四额驸押送额娘回来那一日,他就已经亲眼都看见了。
倘若皇阿玛还对他有半点怜惜之心,皇阿玛就应该免了叫他到额娘宫里去亲眼看着那一切!那是他的亲生母亲啊,那被挨个打了六十板子、血肉模糊的官女子,都是从小带着他长大的姑姑啊!
皇阿玛既然能狠心叫他也跟着去看去,那他心下就也明白皇阿玛对他的态度了。
额娘已经落到那般地步,所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他若有半点行差踏错,必定有人对他趁机落井下石。皇阿玛又在气头上,还不知道要怎么处置他。
所以他这时候儿,只能缩起头来,不能为母亲争辩半句,先求自保才行。
“争辩什么呢?”永璂尴尬地笑笑,“皇阿玛是天子,天子自有天子的道理,咱们遵旨就是,没什么好争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