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是为什么呢?”十九岁的永常在怎么都不能接受婉兮的冷淡,这便有些想歪了,“……是不是她自己年岁大了,这就开始防备我们这些年轻的,不想叫我借着她去得宠?”
这回皇帝出行,将这一二年间进封的几位常在都给带上了,永常在想当然以为,以皇贵妃三十九岁的年纪,被这一群年轻的新人环绕着,心下自然觉着受到威胁了去。
观岚也皱眉道,“其实……按说凭小主儿对皇贵妃这么卖力,皇贵妃但凡心里有点感恩之心的,都应该帮衬小主儿一把去了。”
“总归皇贵妃的年岁也大了,小主儿又为她效力,她顺势推小主儿得宠,对她难道不也是好事一桩么?难不成她还想看着旁的那些不与她归心的新人得了宠去?”
永常在噘着嘴坐下来,两只手撕扯着绣花手绢儿,“她怕是也自有她的道理——你没瞧见么,这回随驾而来的这几位常在,倒是个个儿都与她有些关联的。禄常在是庆妃的妹子,新常在原来是豫妃位下的官女子,宁常在是容嫔家里人,武常在是颖妃宫里人……”
观岚也点头,“说起来好像也就那常在远了点儿。那常在是愉妃宫里的,奴才听说皇贵妃跟愉妃倒有些不对付。”
永常在蹙眉想了半晌,“可是这个那常在也是个柏氏,跟白常在和当年的怡嫔倒是本家儿。白常年在的哥哥也在内务府造办处供职,我阿玛倒是都认得,听说柏家的人仿佛跟皇贵妃过从也颇密……”
观岚张大了嘴巴,“那这么说起来……哎哟,果然倒好像小主儿您,跟皇贵妃仿佛有些远了。”
永常在懊恼地一丢手绢儿,“你说是不是?!所以她才对我那么不冷不热的……她是只想叫我效力,却并不想抬举我,怕我分她的宠去!”
观岚撇了嘴,“那皇贵妃她也有点儿太小心眼儿了。”
小十五虽说尚且年幼,可既然在京里已经单独挪进毓庆宫里居住了,那随驾到了避暑山庄来,就也没有再回到内廷随着母妃们一起居住的道理了。
故此小十五在避暑山庄里,也跟着其他几位皇子一起住阿哥所。
避暑山庄的阿哥所就在正殿楠木殿西侧,抬头向东就能看见楠木殿的殿顶,叫皇子们不由得浮想联翩。
也唯有小十五年幼,心下反倒是最安静的。
便是在避暑山庄,皇子们的功课也并未疏怠。在起驾赴木兰行围之前,皇子们还是按着规矩,每日进学。
永琪自是不愿与永璇交接,此时唯有四位皇子,他便也只能反倒与永璂时常在一处。
“我跟老八成婚后,都从阿哥所挪出来,有了单独的住处。今年你与老十一也都蒙皇阿玛指婚,按理也都该提前搬出来,预备新婚之事了。你怎地还跟小十五一起住毓庆宫呢?”
永璂有些尴尬,嘿嘿地笑了几声儿,“哦,不是还没到吉期呢么。等到了吉期,怕就能搬出来了。”
永琪耸了耸肩,“小十五还没满五生日,皇阿玛就这么早早下旨叫他住进毓庆宫。今年的事儿都是明摆着,你跟老十一今年都必定是要指婚的,成礼之后是必定都要挪出来的,那整个毓庆宫可就只是给小十五一个人居住了。”
永琪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就像毓庆宫在康熙年间,只给皇太子胤礽一人住的时候儿似的。”
这要是从前,只要一听见这样的话,永璂能立时就火冒三丈了。
谁叫他才是曾经的唯一的嫡皇子,若说有人能单独住毓庆宫,效仿当年康熙爷对皇太子胤礽的旧例,那也唯有他才有资格不是?
永琪噙着笑意,等着永璂发火儿呢。可是永琪也没想到,他这番话说完,竟如同一拳砸在棉花团上似的,永璂不但没暴跳如雷,甚至——连嘴上的不愿意都没有,反倒还有些瑟缩地笑。
“哦,可不是嘛,咱们都成婚了,阿哥所自然空了。那小十五自然是独住毓庆宫了。”
永琪不由得失望地挑眉,缓缓坐直。
他的感觉原来没出错,永璂当真变了。
从三月间,皇后被押送回宫,当着一众皇子和公主的面儿被锁进翊坤宫后殿起,永璂就变了。
没有了生母的倚仗,原本独一无二的嫡皇子的地位也变得尴尬和微妙起来,现实的残酷之下,永璂竟然当真如个自保的朱宫(变色龙)一般,性子随着周遭的变化而改变了。
而这会变色的“朱宫”啊,这名字本身岂不又可代指他们这些红墙之内生长的皇子们去?
永琪真是有些掩不住地失望,却不肯这样轻易放弃。
永琪便又缓缓道,“今年秋狝,我当真是有些不习惯。往年都是皇额娘随驾而来,咱们每日里都是去给皇额娘请安的……可是今年,忽然就变成了皇贵妃去。”
“皇贵妃俨然已经僭越,擅专中宫之位去……我们倒也罢了,终归不过是庶出的皇子。可是你呢,老十二,你都不替皇额娘争辩去?”
终是为人子,却不能替自己的母亲争辩,永璂自己的心下也是难受的。
此时又被永琪戳到痛处,永璂不由得动了动嘴唇。
他何尝不想替额娘去争辩?可是——他不敢。
皇阿玛对皇额娘绝情的样子,从皇阿玛叫四额驸押送额娘回来那一日,他就已经亲眼都看见了。
倘若皇阿玛还对他有半点怜惜之心,皇阿玛就应该免了叫他到额娘宫里去亲眼看着那一切!那是他的亲生母亲啊,那被挨个打了六十板子、血肉模糊的官女子,都是从小带着他长大的姑姑啊!
皇阿玛既然能狠心叫他也跟着去看去,那他心下就也明白皇阿玛对他的态度了。
额娘已经落到那般地步,所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他若有半点行差踏错,必定有人对他趁机落井下石。皇阿玛又在气头上,还不知道要怎么处置他。
所以他这时候儿,只能缩起头来,不能为母亲争辩半句,先求自保才行。
“争辩什么呢?”永璂尴尬地笑笑,“皇阿玛是天子,天子自有天子的道理,咱们遵旨就是,没什么好争辩的。”
第九卷【封后】。
特地赶在“九”,作为正文最后一卷。
乾隆三十年七月八日,皇帝奉皇太后从圆明园起銮,秋狝木兰。
这一次是婉兮第一次正式作为后宫之主,率领内廷主位、皇子皇孙随驾。
此次秋狝,随行的内廷主位,除了婉兮和皇太后身边儿离不了的永常在之外,还有:庆妃、颖妃、豫妃、容嫔,禄常在、新常在、宁常在、武常在、那常在。
皇帝这次是开恩,将这几年新封的几位常在一遭儿全都带上了。
此外,随驾的还有诸位皇子皇孙:五阿哥永琪、八阿哥永璇、十二阿哥永璂、十五阿哥;皇孙绵德阿哥、绵恩阿哥。
这当中,其余所有的皇子和皇孙均已成年,独独特别的就是今年还不满五周岁的小十五了。
连婉兮得了信儿都无奈地笑,颖妃更是抚着小十五的脑门儿笑谑道,“旁的皇子皇孙们随驾秋狝,自是能上马狩猎。可是你个小人儿哟,还没马腿高呢,你跟着去能做什么呢?”
众人都笑,反倒是小十五自己绷起脸来认真道,“儿臣可以给皇阿玛和哥哥、侄儿们查数儿!”
语琴自是凡事都维护小十五,这便也跟着认真地道,“可不是呗!我们圆子啊,现在查数儿都能查到九十多个了!想来皇阿哥和皇孙阿哥们,谁也不至于打到这个数儿上吧?”
众人这便又都笑成了一团去。
婉嫔走过来陪在婉兮身边。
婉嫔瞧得出来,自打玉蕤离去之后,婉兮直到这会子还是有些没回过神来。只要有人说话,婉兮还是有些习惯地偏首向身边,想要与玉蕤说话;可是偏首过去才发现,身边已是空了,倒叫她又闪了一下儿,脸上的笑意都有些黯然了下来。
叫婉嫔瞧着啊,这回婉兮身边没了玉蕤,倒比当年婉兮身边儿没了玉壶,叫婉兮更难过些。
终究当年玉壶走后,婉兮身边还有二妞,还有玉蕤,倒叫婉兮身边那个空当很快就被填补上了……而如今婉兮身边的玉蝉等人虽说也都得用,但是心头的分量终究是有所不同的啊。
婉嫔也忍不住心疼婉兮,只是不能说破,这便只拣高兴的说,“瞧皇上对咱们圆子这态度……倒是越发都不想掩饰了。”
婉兮倒是淡然一笑,“皇子们大都随行,叫他也跟着去玩儿罢了。”
婉嫔便道,“可是怎么没见四阿哥永珹、六阿哥永瑢、十一阿哥永瑆去?便是该带上同去的,也该是成年的皇子,反倒是这个小不点儿是最不该带去的。”
婉兮也只得告饶,“我从来都不是陈姐姐的对手……”
婉嫔轻啐一声儿,“当我信你!”
两人单独说笑了一会子,婉嫔也是捏了捏婉兮的手,“从小十六薨逝之后,皇上自是再不叫你忍受母子分离的痛楚去了。南巡带了小十五去,这回秋狝距离更近,那就自然更要带着一同去了。”
婉兮心下自是都明白,这会子也忍不住怅然又欣慰地点头,“陈姐姐提点的是。”
婉嫔又轻轻一叹,“虽说避暑山庄和木兰都近,比不得江南的千里迢迢。可是皇子随行,也是有说法的。未成年的皇子早年也是有跟着去的,可是年岁也都不小了。譬如咱们皇上跟着去热河的时候儿,都十二岁了;当年绵恩阿哥跟着去的时候儿算是最小,可也都八岁了。”
“反观咱们小十五呢,这还不到五生日呢。皇上的心啊,真真儿是昭然若揭了。”
婉兮轻轻咬了咬嘴唇。
婉嫔含笑点头,“我知道你谨慎,终究孩子还小,这会子是最怕听到这样的话茬儿去。不过咱们那位皇后娘娘如今已然倒了,你自可松口气去。”
“在这后宫里啊,除了皇后娘娘之外,便是还有那么一个两个心怀不轨的,她们一来没有皇后的位分,二来更没有皇后那个胆子,你也不必太过忧心了去。”
婉嫔的话的确叫婉兮松快下来不少。
从生下小十五之后,这几年来皇上虽说对小十五的用心越发明白去,可是皇上却也使出雷霆手段,大力荡涤后宫去。
戴佳氏死,皇后被锁入冷宫,兰贵人早已失宠,祥答应被直接降为答应……其余孝贤皇后的侄孙女,进宫只为最低的答应,毫无出头之日。
这个后宫里,经过皇上这几年的打扫,已经颇为干净,叫婉兮的担心减少了泰半去。
再盘点一番如今的情势,还能在婉兮心头压着的,也就只剩下愉妃母子了。
其中愉妃自己年岁大了,脑筋和手腕也早已比不上当年;婉兮心下隐隐最为防备的,反倒变成了永琪去。
因都知道玉蕤不在了,婉兮这一路上难免伤心,语琴和颖妃、豫妃、容嫔四人,轮着两人一天地来陪婉兮。
婉兮自己身边儿的女子,玉萤已是出宫待嫁,婉兮便将翠鬟放在了身边儿。
因婉兮自己身边的女子,名字都取为玉字辈,翠鬟既然到了婉兮身边儿,婉兮便叫翠鬟用回了她原本的名儿去。
翠鬟本名玉英,母家姓王。
翠鬟进宫之后,因本名与玉萤有些撞,且要伺候在玉蕤身边儿,要改成“翠字辈”,这才给改的。
翠鬟心思剔透,皇贵妃主子的这个心意,虽说叫她心怀感激,不过她心下却也有些打鼓。
“……只是储秀宫阖宫上下,都用进宫后主子给改的名儿,没有用自己本名儿的。皇贵妃主子叫奴才用回小前儿的本名,倒叫奴才惶恐了去。”
“奴才还叫翠鬟就挺好的,奴才忘不了瑞主子,这便也不愿意改。奴才还求皇贵妃主子就叫奴才继续叫翠鬟吧。”
婉兮心下也是忍住一声叹息,为这丫头的聪慧,也为了这丫头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