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此时此刻,为何却只想丢掉这当朝首揆的身份,只想丢开这太和殿上谨肃而立的朝臣们,只想立即转身就跑出宫去,跑回家中,将自己关起来,大哭一场去呢?
九儿,从此他只能高高仰头,向那高高的云端之上,仰望着她了吧?
翌日,按例,受封的皇贵妃应当诣皇太后宫,行六肃三跪三拜礼;然后赴皇帝前行礼,皇后前行礼。
婉兮知道,前后持续三天的册封礼,到了今日,才是最大的考验。
此时婉兮身在紫禁城,可是皇太后还在畅春园驻跸,故此婉兮要去给皇太后行礼,便又要赴畅春园。这一路又是车马劳顿,皇帝也曾悄然说过,可以因皇太后不在宫中,而暂时免了给皇太后的行礼;等皇太后回宫之后,再补过就是。
婉兮倒是含笑拒绝。
“爷是奉皇太后懿旨册封我为皇贵妃的,那我自当先赴皇太后宫谢恩,得了皇太后的点头,我才是正式成为大清的皇贵妃了。”
皇帝终是有些不放心,捉住婉兮的手,“皇额娘那边……”
婉兮含笑点头,“我都明白,爷别担心。昨日之事,昨日已毕。”
皇帝这便起身,“也罢,爷陪着你去就是!”
婉兮含笑,赶忙抽开手来,“爷可别介!若见爷陪着我去,皇太后反倒会不高兴;再说我马上都四十了,再不是从前那个小丫头片子……爷放心叫我去吧,我担得起皇贵妃之位,那我便自然得扛得起皇太后的打量去。”
皇帝缓缓点头,“也罢。若皇额娘她故意刁难你,你回来就跟爷说。”
婉兮莞尔一笑,“我要是有扛不住的,那回来跟爷说;可若是我自己能扛得住的,那我就不告诉爷了,爷也不必担心就是”
婉兮独自向畅春园去。
没有皇上的陪伴,倒不要紧。终究册封礼的规制在那儿摆着呢,得先到皇太后宫去行礼,回来再单独到皇上面前行礼。这是固定的仪轨,是祖宗定下的规矩,那便没有叫皇上陪着去见皇太后的道理。
婉兮只是……还是忍不住侧眸,望了望自己的身边儿。
马车外,玉蝉、玉萤她们自然都跟随着呢,婉兮并不孤单。只是……婉兮这些年来已经习惯了每逢大事都有玉蕤坐在身边儿。
而今日,她身边空了。
当她终于走上这后宫之巅,却终究,唯有自己一个人一级一级迈上那玉阶去了是么?
畅春园里,内监们早预备好了香案、拜垫等,婉兮进内给皇太后行礼,接下来永常在又带着畅春园中众人给婉兮行礼。
皇太后高座受礼,看今日婉兮这般凤冠、明黄礼服而来,心下也是五味杂陈。
皇贵妃的服制,虽说与皇后还是有细微差别,但是整体看起来,已经几可乱真去。
这便是其他位分的冠服所不能相比的。
尤其是这一身从此可以正正式式穿着的明黄!
皇太后觉着婉兮这一身衣裳,有些晃眼睛,这便闭了闭眼,这才缓缓道,“按说前日你宫里的瑞贵人才在我这畅春园里落了水,今日叫你过来给我行礼,是难为了你……我便也与皇帝说了,若你因为这事儿不自在,倒也不必非要今日来给我行礼。”
婉兮面色沉静,不带荣耀喜色,却也并无卑微胆怯,她只是那么不卑不亢地沉静听着,继而悠然答,“瑞贵人落水,自是在媳妇心上戳疼了去。可是落水是意外,册封礼却是早就定了吉期的,此乃天意,人力不可扭转。”
“况且便是玉蕤也必定睁眼看着,她也希望我顺顺当当行完册封礼去。那我就更要如期来给皇额娘请安,这是天意,是皇上的圣旨,又何尝不是玉蕤的心愿以偿去呢?”
婉兮这样的沉静,叫皇太后反倒心下一晃。
“皇贵妃,你自称什么?‘媳妇’?!你又叫我什么,‘皇额娘’?!”
婉兮静静抬眸,“回皇额娘,媳妇正是如此称呼您,以及自称的。”婉兮抬起下颌,面上浮起端然玉光,“因为媳妇已经是大清的皇贵妃,便也已经是皇额娘名正言顺的儿媳妇!”
皇太后也有些咬牙。
终究从董鄂氏之后,百年来大清后宫再没有过名正言顺的皇贵妃,没有几个当太后的会听见皇贵妃这么称呼自己的。
皇太后深吸一口气,“你不必在我眼前如此称呼。我不习惯,怕你自己也不习惯。”
婉兮却摇头,“皇额娘多虑了,媳妇没有半点不习惯。虽说媳妇进宫已经二十多年,在皇太后跟前的自称,从‘奴才’变成‘妾身’,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今日才可自称一声‘媳妇’……可是媳妇早已做好了这个心里的准备,故此张嘴说起来,再自然流畅不过。”
“而皇额娘说不习惯,也自然是刚刚听见媳妇如是称呼。媳妇相信,只要皇额娘多听听,听惯了,就好了。”
皇太后有些恼火,“皇贵妃,还是这么伶牙俐齿!”
婉兮垂首,微微含笑,“回皇额娘,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跟年岁和位分都无太大关系,您说是么?”
皇太后不由得挑眉,“你想说什么?”
婉兮轻轻摇头,“媳妇说自己啊。当年十四岁,如今快四十岁;当年进宫初为官女子,如今身在皇贵妃之位……媳妇还都是自己原本的性子,不会改了自己最初的心意去。”
婉兮说着缓缓抬头,凝注皇太后,“媳妇当年见到的皇额娘,与今日拜见的皇额娘,也还是一般无二啊。媳妇托庇皇额娘的教诲,皇额娘不变,媳妇自然也不敢变。”
皇太后喉咙有些堵。
“皇贵妃,你仿佛话终于话!”
婉兮却回眸一笑,意态闲适,“看皇额娘这畅春园中,山清水秀,倒当真是‘画里有画’。皇额娘在这畅春园中,上承圣祖康熙爷之明;下接皇上之孝心,身在这画中,当真福分堪比西王母,自该福寿双全,无人能及。”
玉蕤出事,尽管皇帝和婉兮自己都并未声张,婉兮宫里的官女子和太监也都各自守口如瓶,可是这后宫里哪里当真有不透风的墙,便到六月初九这日晚间,后宫里也还是都知道了。
语琴等人闻讯都赶过来安慰和陪伴婉兮;其余的,也自然有人幸灾乐祸。
“今日出了这样的事,倒看她明日还有什么心情行皇贵妃的册封礼去!”愉妃自是头一个心下痛快的。
就算她没法子拦住皇贵妃的册封去,可是自不想看见婉兮十全十美去。今日出的这回事,自是将册封礼的乐呵给打了一个大折扣去,想来婉兮这头不可能十分乐呵,那愉妃心下就也顺当多了。
鄂常在垂首也是冷冷而笑,“可不是么!这后宫之首,可不是那么好当的。一个内管领下的汉姓女,竟然能爬上这个高位,便合该她从册封伊始就不痛快去!”
愉妃冷了鄂常在有几年了,这回因为鄂凝终于有喜,倒叫愉妃与鄂常在的关系缓和了下来。
都是这后宫里无依无靠的人,她们两个的利益终究还是一致的,若她们两个不彼此依靠,还能依靠谁去呢?
“只可惜,就算出了这回事,皇太后竟还是没拦着,竟叫她的册封礼能顺顺当当地举行去!”愉妃说起来还是觉得有些可惜。
鄂常在轻垂眼帘,“愉姐姐别急,便是皇太后这会子不拦着,她凭一个辛者库的汉姓女登上皇贵妃之位,威胁中宫,使中宫落得如今的困境……她终究会惹来众怒!”
“况且,皇太后便是没明面上拦着,可是皇太后心里能愿意才怪。愉姐姐别忘了,宫里早有一个兰贵人,如今又要进宫一个小钮祜禄氏……皇太后必定要扶持着这两个,一步一步超过皇贵妃去的。再说这两个还都年轻,反倒是皇贵妃她自己也要四十了,无论是皇宠,还是子嗣,她都已到强弩之末,再没什么盼头去了。”
“对啊,她都要四十了!”愉妃心下呼啦敞开一道门似的,“总以为她还是个小姑娘,却原来她自己也四十了!”
这句话叫如今年过五十,早已经在敬事房被撤了绿头牌的愉妃,心下莫名地有解气之感。
“咱们静等着,看她再不能生了之后,这后宫里的新人一个一个多起来,然后她也要看着年轻的新人们一个一个地生出皇嗣来……叫她也尝尝那眼红别人的滋味去!”
这个夜晚,婉兮一个个送走了语琴和婉嫔等人,自己早早地睡下。
熄了灯烛,她习惯地又如往日一般地说,“玉蕤啊,你也去歇着吧。”
待得说完才愣住,抬眸望向一室的夜色,不由得又是怔怔落下泪来。
玉蕤已经不在了。
从此往后,不管多少年,这句话已经再没有人回应。
“皇贵妃主子,瑞主子恭请皇贵妃主子早些安歇……”窗外却冷不丁传来一个嗓音。
婉兮心头一震,分辨出是翠鬟的声音。
婉兮咬住被角,不叫自己的哽咽传了出去。她极力地在夜色中笑了一下,然后才平静地道,“我知道了。翠鬟,你和翠袖她们也早些歇下吧。明日一早,你们都睡个懒觉,不必你们起来立规矩了。”
翠鬟她们本都是玉蕤位下的奴才,每日早晨都要伺候玉蕤起身的。玉蕤既然已经不在了,又何苦再折腾她们去?
翠鬟却在窗外道,“多谢皇贵妃主子体恤。可是奴才们都习惯了每日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陪主子过来给皇贵妃主子请安。这习惯主子多年不改,那奴才们就也不改。明日一早,按着瑞主子的时辰,奴才们还要来给皇贵妃主子请安。”
翠鬟这一席话,终究还是引出了婉兮的泪来。
婉兮点头,“好。你们依旧是我宫里的人,便是玉蕤不在了,你们也还都是我的奴才。”
翠鬟不敢多打扰,这便行礼告退去了。
婉兮躺回枕上,抬眸望向帐顶。眼角有泪,唇角却缓缓勾起一丝微笑。
“玉蕤,你听见了么?你虽不在了,可是我们却会依旧过着有你在的日子。玉蕤,在我们心里,你永远都不会离去。”
次日,六月初十日,皇帝下旨:以册封令皇贵妃,遣官祭告太庙后殿、奉先殿。
皇贵妃的册封礼,正式拉开序幕。
遣官祗告太庙后殿、奉先殿,此事不必婉兮亲自出面,故此婉兮只在自己宫里按着吉时遥望太庙、奉先殿的方向行礼就是,倒不必离开自己的寝宫。
婉兮却在这一日还惦记着叫翠袖、翠鬟出宫的事。
翠鬟将自己的心意向婉兮禀明,怎么都不肯就这么出宫去了。翠袖见翠鬟如此,便也如昨日两人抱头痛哭之时所说,也坚持要留下来,陪着翠鬟去。
望着两个再度哭成泪人儿的官女子,今日的婉兮,却再未落泪。
婉兮叫玉蝉陪着翠鬟先出去擦泪了,婉兮单叫翠袖留下。
“翠袖,我知道你瑞主子平素最信任的就是你和翠鬟两个。从六年前你瑞主子进封,就是你们两个陪在她身边儿。她没有什么话是背着你们去的。”
翠袖又是掉泪,“奴才恨不得……随瑞主子去的!”
“翠袖,这是你说的!那你就别后悔!”婉兮忽然极快地接口,眼睛却是亮了起来。
在大清入关前,满人也有殉葬的旧俗。主子长逝,身边最亲信之人陪葬而去,也是有的。
翠袖倒也吓了一跳,不过随即却坚定了下来,“奴才自不后悔……”
婉兮倒被这丫头的痴心劲儿给说乐了,她亲自起身,下地拉过翠袖的手,坐回炕边儿去,叫翠袖在她脚下的紫檀脚踏上坐着。
这本是最知近的官女子方能有的待遇,叫翠袖惶恐得都不敢坐。
婉兮笑着摇头,“殉葬的旧俗早就随着大清入关给改了,我哪儿能去翻那百年前的沉渣去?可是我还是要你这句话——翠袖,你可当真愿意追随你瑞主子而去?”
翠袖听傻了,仔细又回味一遍。